Thursday, July 20, 2017

謹言‧上 (12-20)

第十二章
  
  1911年,對南北政府來說,都不是個省心的年份。
  
  北方的司馬大總統忙著安撫手下因蒙古獨立鬧情緒的老兄弟,覺都睡不安穩,南方的鄭大總統剛到手的借款就被追討軍餉的軍閥們搜刮一空,整日裡長籲短歎。
  
  山東的韓庵山依舊和南六省的宋舟死皮賴臉的掰扯不清,讓人奇怪的是,手握六省的宋大帥,竟然沒趁機給韓庵山一個教訓。
  
  當年司馬君扯旗自立為大總統時,鄭懷恩曾經組織過軍隊北上,當時宋舟的勢力還只有蘇浙兩省,打著鄭大總統的旗號,拿著鄭大總統的軍餉,北上討伐逆軍的口號喊得震天響,卻幹起了搶地盤的勾當。不到幾個月時間,地盤直接就擴大到了南六省。
  
  佔據了南方最繁華的幾個省份,兵強馬壯,底氣十足的宋大帥再不願意聽調遣了,其他的南方大小軍閥,也看出了鄭大總統的外強中乾,頂著“安慶首義”和大總統的名號,其實就是個空殼子,紛紛趁機耍起了心思。鄭懷恩沒辦法,也只得表面上強作鎮定,暗地裡氣得吐血。
  
  好在司馬君當時也沒能力一口把南方給吃下去,雙方只得休兵,簽了份“和平協議”。英法德美公使做了見證人,俄日也趁機摻了一腳。明明是南北雙方的事情,這些洋鬼子卻打著調停的名義,從中攫取了不少的好處。談判結束後,樓大帥在司馬大總統的辦公室裡直接掀了桌子,罵道:“媽了個巴子的,這群洋鬼子,都他媽的不是好東西!早晚老子要給他們點顏色看看!”
  
  雖然協議簽了,可到底有多少效力,雙方都心知肚明。
  
  這次韓庵山的挑釁,明顯得到了北方政府的授意。鄭懷恩急得頭上冒火,派出的專員頻繁造訪大帥府,宋大帥卻依舊是八風吹不動,任你說破了嘴皮子,他照樣整天待在大帥府和姨太太聽戲哼曲,只在私下裡和幕僚商議:“韓庵山那孫子,也是演戲給司馬君看呐,估計司馬君想要對南方動手了,卻不樂意動自己的軍隊,打著搶地盤,也消耗別人的主意。韓庵山和咱們耗上了,一時半會是不會離開魯地的。甘陝的馬慶祥倒是想動,可他手底下那群兵,說白了,就是一群馬匪,要是真放出來,可真就是個禍害了。”
  
  宋大帥手握南六省,和北邊臨近的幾個省份都交過手,最棘手的,就是甘陝的馬慶祥。他手底下的兵不是馬匪就是鬍子,打仗不講規矩,專門禍害自己人,見著外國人就慫了。
  
  “看著吧,非到萬不得已,司馬君是不會放馬慶祥那幫子出來的,被蝗蟲給禍害過的田,可是連個麥粒都撿不著!”
  
  宋舟哼了一聲,一雙狹長的眸子精光四射,見兒子宋武一直坐在旁邊不出聲,問了一句:“阿武,你覺得怎麼樣?是繼續這麼耗著,還是先動手,趁機撈上一筆?”
  
  不只是北方盯著南方,南方這些軍閥,也看著北方的地盤眼熱。尤其是臨近南六省的湖北,現在正被北方的宋琦寧占著。說起來,宋琦寧和宋舟還算得上是本家,出了五服的親戚。宋舟不是沒想過拉攏他,奈何宋琦寧是個直腸子,樓大帥救過他的命,他就只認樓盛豐。樓大帥不和司馬君扯破臉,他就死守著湖北,誰也說不動。投靠南方?宋舟派去遊說他的人,腦袋都被砍得排成一溜了。
  
  “父親,現在不是動手的好時機,最好再等等。”宋武長得和宋舟有五六分相似,一張書生面孔,眸子狹長,嘴唇很薄,做起事來心狠手辣。去年從日本讀完軍校歸國,就進入了宋大帥的軍隊中做事,很快升到了師長,和宋舟手底下的一干老兄弟平起平坐。
  
  “哦?怎麼說?”
  
  “我得到情報,北方的司馬大總統,和北六省的樓盛豐,似乎有了齟齬,最近正因為外蒙古獨立的事情鬧口角。”宋武緩緩說道:“要是不能把樓盛豐安撫下來,司馬大總統是不會輕易對南方動手的,萬一他南下,‘後院’起火了,北方可就要亂成一團了。”
  
  聽完宋武的話,宋舟沉吟了一下,點點頭,又搖頭,說道:“樓盛豐那人我知道,一日沒和司馬君徹底撕破臉,就一日不會輕舉妄動。等著他們鬧起來,還早著呢。”
  
  “未必。”宋武的嘴唇幾乎抿成了一條細線,臉龐上,只有一雙狹長的眸子亮得懾人:“司馬大總統向樓盛豐的大帥府插了幾次釘子,樓盛豐就算能忍,也快忍到頭了。”
  
  宋舟眉頭一皺,“你聽誰說的?”
  
  “川口。”
  
  “那個日本人商人?”
  
  “父親,我……”
  
  宋舟猛的一拍桌子,指著宋武罵道:“我告訴過你多少次了,少和那群日本人接觸!那群小東洋是什麼東西?!你兩個叔叔甲午年就死在了日本人的手裡!你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!當初就不該送你去日本讀軍校!”
  
  宋大帥一發火,屋子裡的人全都站了起來,宋武也低下頭不說話了,宋舟的連襟孫清泉,是屋子裡唯一還能說得上話的人,只得硬著頭皮勸上兩句:“大帥,阿武還年輕,慢慢教。”
  
  宋大帥哼了一聲,總算是把火氣壓了下去,屋子裡的人全都鬆了口氣。宋武抬頭看了孫清泉一眼,孫清泉朝他搖了搖頭,示意他向宋大帥賠個錯。
  
  到底宋武是自己的兒子,宋舟也不會在下屬面前對他不依不饒,這件事,暫時是揭過去了。
  
  南北方的暗潮洶湧,絲毫影響不到李謹言。
  
  自從樓少帥送過聘禮之後,李謹言就開始忙著“備嫁”了。
  
  “這些都給你一起帶走。”二夫人把樓逍送來的聘禮都整理出來,重新裝了箱子,和之前給李謹言準備的嫁妝放到了一起,“除了李家給的,我手裡還有三百畝地,一個錢莊,是我的陪嫁,都給你一起帶過去。首飾之類的你用不上,衣料,家裡的布莊和染坊都在你手裡,你自己看著辦。”
  
  二夫人一項項的交代著,每交代完一項,就讓李謹言記下來,這份單子和帶去樓家的單子是分開的,“你父親雖然沒了,可他給咱娘倆還留下了不少東西,這些都不寫在嫁妝單子裡,你自己收著。”
  
  二夫人打開了身邊的箱子,裡面是用紅紙封的銀元,整整齊齊的堆滿了三個箱子,目測不下十萬之數。
  
  李謹言忙道:“娘,這些錢還是你留著吧。”
  
  二夫人搖搖頭,“我一個寡婦,要這些錢做什麼?李家不少我吃,也不少我穿,你好了,娘才會好。”
  
  “娘……”
  
  “聽話,樓家不是普通人家,將來……”二夫人話到這裡,說不下去了。就算樓少帥看重李謹言,李謹言到底不能為樓家生下一兒半女,無論樓少帥將來是要納妾還是要另娶,李謹言的地位都會變得很尷尬。二夫人相信樓家這樣的人家,哪怕為了名聲,也會善待李謹言,可她還是不放心。
  
  想到造成這一切的李慶昌,趙鳳芸依舊恨得牙癢。如果不是他,自己的兒子怎麼會去給人家當男妻?慶隆又怎麼會絕後?謹言將來的處境怎麼會怎麼難?!
  
  李慶昌!
  
  二夫人咬緊了嘴唇,你早晚要遭報應!
  
  李謹言見二夫人的神色有些不對,剛想說話,門外就傳來丫頭的聲音:“大小姐,二夫人和三少爺在裡面說話呢,您容我通報一聲,再進去。”
  
  聽到是李錦琴,二夫人和李謹言都是眉頭一皺。
  
  樓少帥來下聘那天,李錦琴跑到前院去的事情,府裡都傳遍了,老太太氣得直罵,這樣的姑娘,這樣的教養,一旦事情傳出去,李家的女孩子,都不要見人了!
  
  二房只有李謹言一個,可三房還有兩個姑娘,一個是三夫人親生的李錦書,另一個是姨太太生的李錦畫,眼看李錦書就要說親了,要是李錦琴的事情傳出去,她還怎麼說好人家?
  
  三夫人氣得眼前發黑,直接打上了大房,三老爺李慶雲也跟去了,險些和大老爺李慶昌打起來。
  
  老太爺直接動了家法。大夫人仍在叫嚷,說李慶雲向大哥動手是不敬兄長,李老太爺不該對李慶昌動家法。可誰不知道事情的起因是李家的大小姐?見大夫人這個樣子,老太太甩手給了大夫人一個嘴巴,也不說李錦琴,只罵大夫人不會教養兒女,“好好的姑娘,被你教成什麼樣子了!”
  
  三夫人也冷笑一聲:“還是官家小姐呢,官家小姐教出的姑娘,就是這個樣子?倚門賣笑的,還知道羞字該怎麼寫呢。”
  
  大夫人被老太太一巴掌打得沒了章法,再不敢護著李慶昌,更不敢說李錦琴沒錯了。老太太發話要把李錦琴關進祠堂,不滿一個月,不許她出來。李錦琴尋死覓活,大夫人和大老爺一起求了老太爺,老太爺沒辦法,去找了老太太說項,老太太看著李老太爺,冷笑連連,乾脆道:“罷,我也不管了,只是,錦琴以後萬一出了事情,都別來找我。”
  
  “一個姑娘,能出什麼事情?再說,你可是她的祖母,怎麼能不管她?”
  
  老太太兀自冷笑,“老太爺,咱們明人不說暗話,夫妻這麼多年,我趙梓和是個什麼樣的人,你不會不知道。我今天話放在這裡,你要是還認夫妻情分,就按照我說的,把錦琴關進祠堂,直到謹言進了樓家,都別放她出來,等到年後,立刻找個嚴厲的教養先生,來好好教教她。就像你說的,慶昌不是我親生的,我也養了那麼多年,錦琴好歹叫我一聲祖母,我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她給李家招禍!”
  
  “梓和,你不要不講道理!”
  
  “我不講道理?”老太太氣急反笑:“好,李蘊,你好!”
  
  “梓和……”
  
  “我不想再和你多費唇舌了,從今天開始,只當我沒有這個孫女!”
  
  最終,李錦琴還是被從祠堂放了出來,可從那之後,她卻開始三天兩頭的往二房跑,明裡暗裡的打探樓逍,攆也攆不走。二房的下人看大小姐的眼神都開始不對,跟著李錦琴的丫頭,都被大小姐的行事弄得臊紅了臉皮。
  
  李謹言開始還只當是個樂子看,可誰也耐不住李錦琴這麼折騰,好在幾天後,他就要“出門子”了,李謹言恍然間明白,所謂“恨嫁”,不是沒有緣故的。
  
  李錦琴還在外邊吵鬧,二夫人的眉頭越皺越緊。李謹言也被李錦琴煩透了,有些人,是不能給面子的,否則,百分百蹬鼻子上臉。
  
  掀開簾子,李謹言直接對門口的丫頭說道:“添喜,守院門的婆子都該給辭了,之前我的吩咐都忘了不成?怎麼什麼人都往院子裡放?”
  
  李謹言話剛落,身後又傳來了三夫人的聲音:“要我說,侄子你就是太好性了,這些醃臢東西,就該拿棍子打出去!沒臉沒皮的玩意,還給她留什麼體面。”
  
  “三嬸。”
  
  李謹言朝三夫人笑了笑,三夫人懷裡的西洋哈巴自進了這個院子,就老實得不行,叫都不叫一聲,沒辦法,誰叫這裡養著一頭老虎,就算在籠子裡,也是老虎。
  
  李錦琴哪怕臉皮再厚,被三夫人這麼說,也沒法繼續糾纏下去,恨恨的一跺腳,轉身走了。
  
  三夫人朝著李錦琴的背影冷哼了一聲,她現在是恨透了大房,尤其是這個李錦琴,若是她的錦書真被帶累了,看她會放過誰!
  
  李錦琴從二房灰頭土臉的回了西屋,關上房門,發了一通脾氣,連貼身的大丫頭都被扇了巴掌。丫頭捂著臉,紅著眼圈,還得好聲好氣的勸著李錦琴。
  
  大夫人走進來,見到一室的狼藉,忙把哭得眼圈發紅的女兒摟到懷裡,“這是怎麼了,誰給你氣受了?”
  
  “娘……”李錦琴摟住大夫人,“娘,你去和爹說,別讓那小兔崽子嫁給樓少帥!”
  
  大夫人沒說話,李錦琴急了:“娘,你不疼我了!”
  
  大夫人眼神一厲,讓房間裡的丫頭全都出去,等到只剩下母女兩人,一指頭就戳在了李錦琴的頭頂:“你個沒良心,說這話,是戳娘的心窩子啊!“
  
  “娘……”
  
  “以為我不知道你想什麼?二房那小兔崽子是一定要進樓家的,你的事情,你爹也早安排好了,收收心思,樓家不是你該想的。”
  
  李錦琴還想爭辯,大夫人的臉色沉了下來,“你要是不聽話,我就讓你爹來和你說!”
  
  李錦琴咬著嘴唇,低下了頭。
  
  第十三章
  
  西曆1911年12月25,農曆辛亥年冬月初六,關北城又下了一場大雪。
  
  今天是西洋人的聖誕夜,關北城裡的洋人不少,雖然沒有天津上海那樣的租界,倒也算得上熱鬧。
  
  李家的三老爺李慶雲是個愛玩的,洋人過節,他也要湊個熱鬧,從一個洋人廚子那裡訂了一隻火雞,又在三房鼓搗了許久,弄了個像模像樣的“聖誕樹”。雖然不倫不類,還是讓三夫人和三房的幾個孩子笑得合不攏嘴。
  
  李老太爺斥責李三老爺胡鬧,李慶雲卻根本不當回事,該怎麼幹還怎麼幹,還想著派人來把李謹言叫過去一起熱鬧,被三夫人攔住了。
  
  “謹言還有兩天就要出門子了,正忙著,別給孩子添亂了。再說,你把侄子叫來,嫂子呢?”
  
  李慶雲雖然胡鬧,倒也不是腦子糊塗的。聽了三夫人的話,點點頭,只是將洋廚子烤的火雞和糕點送了一份到二房,也算是盡了一份心意。
  
  李謹言面前的桌子上放著三房送來的烤雞和蛋糕,叉起一塊蛋糕咬了一口,甜膩的味道,讓他皺起了眉頭,果然,哪怕換了個身體,他對甜食還是沒什麼辦法。又象徵性的吃了一塊雞肉,就讓丫頭們拿下去分了,倒是讓二房的丫頭們高興了許久。
  
  兩天後,他就要進樓家了,從李秉傳回的消息看,樓大帥對他送去的那份禮物十分滿意,已經在關北城外丈量土地,做建廠的準備了。
  
  樓家想要建廠是件很容易的事情,只是機器還要從洋人的手裡買。
  
  李謹言現在還不清楚他那個軍閥公公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,絞盡腦汁,也只能從其他人的隻言片語中,對這個手握北六省的樓大帥有個片面的瞭解。不過,有樓夫人那樣的賢內助,又能培養出樓逍這樣的兒子,想必樓大帥絕不會是報紙上寫的,是個大字不識一個,只會打仗的莽夫。
  
  畢竟,能走到今天這個地步,手握如此大的權力,絕不會是個普通人。李謹言覺得,現在的樓大帥,在某些地方,倒是和歷史上的東北王有些相似。
  
  歷史上的東北大帥張作霖,土匪出身,敢和日本駐奉天的總領事吉田茂當面叫板:“我姓張的等著你!”奈何繼任者沒有他老子的豪氣。
  
  張作霖活著的時候,日本人就算眼饞,也到底沒能把東四省吃進嘴裡。可等皇姑屯的爆炸聲一響,沒過幾年,就出來了一個“不抵抗”政策,赤手空拳的東北大兵,像是趕鴨子似的,被從關外趕進了關內,日本人又弄了個偽滿洲國,東北,到底是落進了日本人的手裡。
  
  不過,這個世界雖然有溥儀,卻沒了宣統,這裡沒有張大帥,卻有了樓大帥,這裡沒有了小六子,卻有了樓逍。
  
  無論之前把歷史扇偏的那只蝴蝶是誰,李謹言決心,哪怕他只是個撲火的蛾子,也要試上一試!絕不能讓歷史再走回原來的軌道!
  
  李謹言的性格算不上執拗,可他一旦決定要做一件事,就會貫徹始終。
  
  一陣腳步聲傳來,門上的簾子被突然掀開,面帶焦急的枝兒站在門口:“少爺,出事了!”
  
  “什麼事?”
  
  “一個女人找上了門,說她是二老爺在南方的時候納的,她還帶著個兩歲出頭的孩子,說是二老爺的。”
  
  李謹言猛地站起身,“我娘呢?”
  
  “二夫人已經去了正房,老太爺和老太太都在,大老爺和大夫人也在,三老爺和三夫人出門了,說是晚上才回來。”
  
  “那女人是自己找上門的?”
  
  “不是,是大老爺帶回來的。”
  
  李謹言的臉色變得很難看,一把拉開了抽屜,抽屜裡放著兩把勃朗寧自動手槍,一把是樓逍送給他的,一把是樓逍下聘時候,和聘禮一起送來的。
  
  李謹言拿起一把揣進懷裡,枝兒看得臉色發白。
  
  “少爺,你這是……”
  
  “沒事。”李謹言笑笑:“有些人八成是沒把我之前的話當回事,我得讓他們知道,這樣是不對的。”
  
  李謹言在笑,笑意卻未達眼底,枝兒張張嘴,卻什麼也沒說出來。
  
  正房裡,李老太爺和老太太面沉如水,二夫人坐在椅子上,臉色發白,大老爺正朝李老太爺說著什麼,一個二十出頭的少婦,抱著一個兩歲左右的孩子,跪在地上。大夫人嘴角帶笑,一副看好戲的神態,不時說上一句:“弟妹,這下子可是好了,慶隆不用擔心絕後了不是?”
  
  二夫人氣得雙眼發紅,恨不能立刻撲上去撕碎了大夫人那張嘴。
  
  李謹言站在門口,大老爺的聲音傳了出來:“……說是慶隆在南邊納的,身上帶著慶隆的書信,好不容易找到了這裡……雖然是個女孩,謹言嫁進了樓家,大了也能坐產招婿……”
  
  李謹言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深,門邊打簾子的丫頭忍不住打了個哆嗦,嚇得不敢抬頭。
  
  “大伯,我怎麼不知道,你原來是這麼為二房著想的?”
  
  屋裡突然安靜了下來。
  
  李謹言抬起腳,邁過門檻,一步一步走到了跪在地上的女人跟前。女人抬起頭,一張瓜子臉,細長的眉毛,眼角暈紅,帶著水鄉女子的小巧嫵媚。
  
  李謹言彎下腰,手指挑起了女子的下巴:“長得,還算是不錯。”
  
  女子瞪大了眼睛,似乎沒料到會遇見這種情況,下意識的去看李慶昌。李謹言也順著她的視線看去,似笑非笑,“大伯,這女人是你帶回來的?她懷裡抱著的,真是我爹的種?我怎麼覺得,她倒是和你關係不錯?”
  
  “謹言!”李老太爺出聲道:“不得無禮,你的教養呢?!”
  
  跪在地上的女子也哭道:“三少爺,你怎麼說我都沒關係,可是,這是你的親妹妹啊!”
  
  李謹言挑起了一邊的眉毛:“你怎麼知道我是三少爺的?還有,我娘只生了我一個,我可沒什麼姐姐妹妹的。”
  
  “言兒,”二夫人終於出聲了,聲音平穩,卻依舊能窺出其中的一絲虛弱,“這是有人,不想讓咱們娘倆過幾天舒心日子啊。”
  
  大夫人卻在這時插言道:“弟妹,這話就不對了。你之前不是還鬧著說慶隆絕後了?這下有後了,合該是開心才對呐。”
  
  大夫人說著,竟然還拿手絹捂著唇角,笑出了聲音:“瞧瞧,後天謹言就是大喜,今天你又多了個閨女,這不是雙喜臨門是什麼?老太爺,老太太,您二老說,對不對?”
  
  二夫人攥緊了手,掌心幾乎要被指甲摳出血來,李謹言眯起了眼睛,目光轉向從自己進門之後,就沒出聲的大老爺,又看向李老太爺,“怎麼就能肯定,這孩子是我父親的?”
  
  “謹言,她身上帶著你爹的親筆信,那孩子的出生年月也對得上,再看看她的長相,和你小時候有兩三分相似,你大伯也私下裡查過了,才帶她回來的。”
  
  “大伯查過了?”李謹言看著李慶昌,面帶嘲諷,“是在給我定下樓家的親事之前,還是之後?”
  
  李慶昌看著李謹言,神色變得十分誠懇,“謹言,之前大伯有些事的確做得不妥,大伯在這裡給你道歉。你想想,有了這個妹妹,你母親就有了依靠,將來……”
  
  “別和我說什麼將來!”李謹言的語氣陡然一轉,他突然間明白了,不管這個女孩到底是不是他父親親生的,李慶昌是打定主意要將她和這個女人一起塞進二房!這樣,二房就算是有了後,外人也不會再說李慶昌硬是要絕了兄弟的後,而且,自己日後想要把他娘從李家接出去,都不可能了!
  
  李謹言第一次正視李慶昌,這個人,為了自己的算計,當真是無所不用其極!
  
  想到這裡,李謹言只覺得一股火衝上了頭頂,直接掏出了懷裡的勃朗寧手槍,拉開保險,對準了李慶昌。
  
  “謹言!”
  
  二夫人驚叫了一聲,李老太爺倏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,,老太太倒是坐得安穩,甚至端起手邊的茶杯,吹了吹,飲了一口。
  
  “李謹言!你這小畜生,你敢!”大夫人厲聲罵道,腳下卻一動不動,絲毫沒有上前的意思。
  
  “都罵我是小畜生了,你說我如果不真的做點什麼,不是白擔了這個駡名嗎?”李謹言笑著,扣著扳機的手指開始用力,李慶昌的額頭冒出了冷汗。他本想著等李謹言進了樓家,再把這個女人接進來的,誰知道大夫人知道了這個女人,以為是他在外邊的姘頭,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就鬧上了,事情被老太爺知道了,不得不提前把她和孩子接進來。
  
  李謹言看著李慶昌變換不定的神色,突然把手收了回去,沒等其他人鬆口氣,槍口直接對準了跪在地上的女人,輕聲道:“你真是我爹在南邊納的?”
  
  女人遲疑了一下,還是點頭。
  
  “哦。”李謹言輕哦了一聲,倏地將槍口對陣了女人懷中的孩子,“說實話,不難吧?”
  
  女人開始變得慌亂,卻死咬著嘴唇,似乎篤定李謹言不敢動手,可她料錯了,一聲槍響,子彈在青石磚上咬開了一個缺口,飛濺的碎石擦傷了女人的臉。屋子裡頓時響起了幾聲驚叫,
  
  女人驚恐的看著李謹言,李謹言依舊笑著:“現在,想說實話了嗎?下一次,我就不會再打偏了。”
  
  “李謹言!”李慶昌怒喝道:“你還想殺人不成?!”
  
  “就算我殺了人,又怎麼樣?”李謹言轉過頭,聲音就像含著冰碴:“大伯,你信不信,就算我把你殺了,把你一家都殺了,樓家也照樣會風光的把我抬進門!”
  
  話落,不等李慶昌回答,又將目光轉向了地上的女人:“現在,說吧。”
  
  女兒終於承受不住,倒伏在地上,哭喊道:“我說,我全說!這孩子不是二老爺的,是大老爺的!是大老爺讓我這麼說的,大老爺說,只要我聽話,二房的的家產,以後就都是我孩子的!”
  
  女人一席話落,李慶昌的臉色刷的鐵青,李老太爺指著他,半天說不出話來,李謹言轉過身,說道:“大伯,我警告過你的吧?犯到我,我或許不會把你和大伯娘怎麼樣,但是,大姐和四弟,就另當別論了。”
  
  “你這小兔崽子,你……”
  
  大夫人話沒說完,一陣冷風突然灌進了室內,樓少帥留在李家的兩個大兵,將大小姐李錦琴和四少爺李謹行扣著胳膊,推了進來。李錦琴和李謹行都是滿面驚恐,兩個大兵卻面無表情,手裡的槍已經上了刺刀,仿佛隨時會紮進兩個人的身體裡。
  
  大夫人嚇得腿軟,李慶昌的神色也變了,李老太爺突然覺得呼吸困難,癱坐在了椅子上,老太太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。
  
  李謹言轉向李慶昌,問道:“大伯,你說,我該先招呼大姐,還是四弟呢?”
  
  於此同時,一個身著黑呢長大衣的青年,正站在李家的大門前,戴著手套的大手叩響了門環,看門的人聽到動靜,探頭一看,頓時瞪大了眼睛:“大少爺?”
  
  青年摘下了頭上的帽子,露出了一張俊朗的面孔,笑道:“南叔,我回來了。”
  
  第十四章
  
  李錦琴和李謹行是從西屋被一路拖到正房的。李錦琴更是從閨房是直接被抓了出來,伺候她的大丫頭想要攔,卻被一槍托砸在了腦袋上,血當即就淌了下來,血葫蘆似的軟倒在了地上。有了前車之鑒,大房的丫頭和僕人再沒敢上前攔這兩個扛著槍的兇神惡煞,秀華姨太太和臘梅更是把屋門關得死緊,生怕下一個就輪到自己。直到兩個大兵拖著李錦琴姐弟走出了西屋,眾人仍心有餘悸。
  
  李錦琴的奶娘顧不得去照顧暈倒在地的大丫頭,和伺候李謹行的老嬤嬤一路追了出去,見那兩個大兵沒動槍,只拖著姐弟倆進了正房,奶娘和老嬤嬤才敢喘口氣,至少,有老太爺和大老爺在,姐弟倆就算遭些罪,命卻是無虞的。
  
  正在這時,身後突然響起了一陣鞋底踩在雪上的咯吱聲,驚魂未定的兩人下意識的回頭,立刻瞪大了眼睛:“大少爺?!”
  
  “許媽,你們怎麼在這?”
  
  李謹丞在大房眾人心中,向來是能成為李家頂樑柱的人物,許媽先不問李謹丞怎麼提前回來,只道:“大少爺,你快去看看吧,大小姐和四少爺要出事了!”
  
  李謹丞看向正房,乍然聽到裡面傳出一聲槍響,頓時擰緊了眉頭。
  
  屋子裡,李謹言正笑眯眯的問李慶昌夫婦:“到底是大姐還是四弟,大伯,大伯母,選好了嗎?”
  
  李錦琴一路被拖到正房,裙子已經被雪水浸濕了,狼狽不堪,就算被雪亮的刺刀嚇得發抖,落在李謹言身上的目光,仍是惡狠狠的,恨不能撲上去咬下他身上的一塊肉!
  
  “李謹言,你個畜生,你不得好死!”
  
  大夫人憤恨的咒駡出聲,押著李錦琴和李謹行姐弟的大兵,可不會顧及大夫人的身份,他們得到少帥的命令,留在李家,就是要護著少帥夫人!有人敢當面這麼辱駡李謹言,兩個兵哥的身上頓時冒出了一股殺氣,兩聲槍響,一顆子彈擦著大夫人許氏的脖子飛了過去,另外一顆落在了大老爺李慶昌的腳下,夫妻倆同時臉色煞白,大夫人更是尖叫一聲,直接暈了過去。可惜她站的位置不太好,身後就是堅硬的紫檀木靠背椅,暈倒時一頭碰在了椅子的靠背上,反倒是直接疼醒了過來。
  
  大夫人狼狽的樣子落進眼中,如果不是場合不允許,二夫人當真會笑出聲來。
  
  李謹言卻沒那麼多顧忌,勾了唇角,“大伯母,剛剛你不是還在看好戲嗎?風水輪流轉這個詞,你應該是知道的吧?”
  
  “你!”
  
  大夫人許氏額頭已經腫了起來,眼前發黑,卻硬撐著不讓自己再暈過去,她不能成了這小兔崽子嘴裡的笑話!
  
  大老爺眼神黯沉,“李謹言,你究竟想怎樣?!”
  
  “怎麼樣?”李謹言抬了抬下巴,“我剛剛不是說了,我打算好好招待一下大姐和四弟。”
  
  李謹言話落,站在李錦琴和李謹行身後的兩個大兵同時拉動槍栓,李慶昌看著被押著跪在地上的一對兒女,目眥皆裂。李老太爺顫巍巍的從椅子上站起來,開口道:“謹言,事情別做得太絕,到底他是你的大伯,錦琴和謹行是你的堂姐和堂弟!老二家的,你也勸勸。”
  
  二夫人冷笑一聲,轉過頭不說話。
  
  李謹言看著李老太爺的目光充滿了驚奇,終於問出了他一直想問的話:“老太爺,難不成,真像三嬸說的,只有大伯是你親生的,我爹和我三叔都是撿來的?不,三叔還不算,只有我爹才是吧?你難道看不到大伯都對我娘和我做了什麼?大姐和四弟險些要了我的命!那時,你怎麼不和大伯說,我是他侄子?我和眼前這兩個是堂兄弟?”
  
  李老太爺被李謹言堵得說不出話,臉色醬紫。老太太坐在一邊,見李老太爺的手抖得不成樣子,知道不能再讓他生氣了,否則,非出大事。謹言後天就要進樓家了,這個節骨眼上,不能傳出他把自己祖父氣暈的話。
  
  “謹言,這事說到底,還是你大伯貪心不足,又教子不嚴,錦琴和謹行天性狠毒,毫無血緣親情。按理說,你怎麼處置,都不為過,可畢竟後天就是你的好日子了,今天,不宜見血。”
  
  老太太這番話說得很有意思,貌似在為大房一家說情,卻更像是在火上添油。
  
  後天就是李謹言的好日子,這好日子怎麼來的?屋子裡的人都心知肚明。
  
  “不宜見血?”李謹言臉上浮現了一抹有些奇怪的笑,收起了槍,“的確,我的好日子,不宜見血。”
  
  李慶昌和大夫人許氏的心反倒提得更高了,這小兔崽子肯這麼輕易揭過這件事?不說之前,只說那女人抱著孩子,嚷嚷著李慶昌要占二房家產的事情,放到任何人身上,都不會咽下這口氣。
  
  果然,下一刻,李謹言開口道:“這樣吧,之前大姐和四弟把我推進了冰窟窿,我就請大姐和四弟也下去一次。放心,我不會放狗咬人,攔著不許救的。”
  
  二夫人皺了皺眉;“謹言。”無論如何,別真鬧出人命來。後天謹言就要進樓家,到底臉上不好看。
  
  李謹言回頭道:“娘,你放心,我心裡有數。”
  
  沒等二夫人說話,大夫人直接朝坐在椅子上的二夫人撲了過去:“趙鳳芸!你個作死的娼婦!養出個短命鬼王八羔子害我的孩子!你怎麼不去死!”
  
  李慶昌想攔沒攔住,李謹言眼神一寒,一腳就踢在了大夫人的腰上,將大夫人踢得倒退幾步,硬生生撞在了身後的高背椅上,哎呦一聲,倒在地上爬不起來。
  
  李謹言對抓著李錦琴和李謹行的兩個大兵說:“看起來,我大伯母的腦子也不太清醒,請她一起到冰窟窿裡去冷靜一下吧。”
  
  李慶昌正把大夫人從地上扶起來,猛然抬起頭:“你敢!”
  
  “我為什麼不敢?”李謹言撣了撣衣袖:“要麼,大伯你也一起去如何?正好一家子團圓。”
  
  李謹言邊說邊點頭,好像覺得自己這個主意著實不錯。李謹行仍在哭鬧,李錦琴卻已經嚇得有些傻了,在她心裡,爹娘一向是無所不能的,二房的小兔崽子向來是任由她欺負的,可事情怎麼忽然就調了個?那小兔崽子什麼時候變得厲害起來?
  
  是的,他就要嫁給樓少帥了,有樓家撐腰,當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了!
  
  李錦琴恨得雙眼泛起了血絲,這個短命鬼!他怎麼不去死!上次怎麼就沒淹死他,也沒病死他!
  
  兩個大兵只聽李謹言的命令,拖著李錦琴姐弟就要往外走,卻被一個高挺的身影堵在了門口。李錦琴看清那人的面孔,當即叫出了聲音,激動得音調都有些變了,“大哥,大哥你回來了!”
  
  李錦琴的叫聲驚動了屋子裡的人,所有人都朝門口望去,只見一個身著洋服的青年正站在門口,黑色的呢子大衣搭在胳膊上,面沉似水。
  
  “謹丞,謹丞你可回來了!”
  
  大夫人一把推開了李慶昌,直接撲向了自己的兒子,就像撲向一根救命稻草:“你再不回來,你弟弟妹妹就要被人害死了!”
  
  李謹丞扶住大夫人,沒有說話,望向站在一邊的李謹言,李謹言恰好也對這個一直只聞名不見面的大堂哥很“好奇”,兩人的目光在空中撞到了一起,相似的黑色眸子同時閃過一抹詫異。
  
  李謹言一直覺得,歹竹出好筍是件很難的事情,李慶昌一家都是這個樣子,李謹丞再好,也好不到哪裡去,可眼前這人,光看長相,就讓人討厭不起來。李謹丞發現,記憶中那個沉默寡言的李謹言已經十分模糊了,這個男孩,讓他想起了二叔。
  
  李謹丞垂下眸子,大夫人仍在哭嚎,李錦琴和李謹行自覺有了靠山,也開始掙扎喊叫起來,不只咒駡李謹言,甚至連二夫人都帶上了。
  
  老太爺見到李謹丞,剛要說話,老太太卻搶先一步開口道:“謹丞,今天這事,不怪謹言,是你爹和錦琴謹行的錯。”
  
  大夫人高聲叫道:“老太太!”忙又拉住李謹丞:“謹丞,你不要聽別人胡說!”
  
  老太太冷笑一聲:“許氏!就憑你這句話,我就能讓慶昌休了你!”
  
  大夫人乾脆破罐子破摔,直接和老太太叫道:“老太太,你也別嚇唬我!現在是民國了,可不是前朝,說什麼休我!你可不是慶昌的親娘!”
  
  聽到大夫人這番話,老太太臉色一變,老太爺也面色陰沉,看向李大老爺,“慶昌,你也這樣想?你娘可是從小養你到大!”
  
  老太太擦了了擦眼角,“算了,就當我養了頭白眼狼!”
  
  李慶昌咬緊了牙,一把扣住大夫人的手腕,巴掌就舉了起來:“蠢婦!”
  
  手到中途,卻被抓住了,李謹丞握住李慶昌的手,說道:“爹,娘就算有錯,你也不該打她。”
  
  “謹丞!”
  
  不顧李慶昌難看的臉色,李謹丞說道:“剛才我在門外也聽到了,錦琴和謹行之前險些害了謹言的性命?”
  
  李謹丞冰冷的目光掃過,正在叫囂的李錦琴和李謹行都沒了聲音。
  
  “這樣不懂道理,不友愛手足,理當得些教訓。”
  
  “謹丞,這怎麼行!”
  
  “娘,你別說話。”李謹丞目光硬冷,見大夫人不再出聲,才繼續說道:“可是,錦琴畢竟是個女孩子,謹行還小,謹言,至少看在大哥的面子上,罰他們跪祠堂,再每人抽十鞭子,如何?”
  
  接著,李謹丞幾步走到二夫人跟前,雙膝跪了下去,連磕了三個響頭,“二嬸,我為之前爹娘做的事情,還有錦琴謹行的行為向您賠罪。”
  
  李謹言挑起了一邊的眉毛,自己這個大哥,還當真不簡單啊。他都給娘跪下磕頭了,要是自己再抓著不放,硬是要把李錦琴和李謹行丟進冰窟窿裡,任誰看都是自己得理不饒人,仗勢欺人。
  
  李謹言見二夫人看過來的眼神,搖了搖頭。如果今天他讓步了,今後他就得繼續讓,這事,本就不是他們的錯,憑什麼李謹丞三言兩語,磕幾個頭就算了?他可記得清楚,不久前,他娘就跪在李謹丞現在的地方,額頭上的血,把青石磚都染紅了,卻也沒見李慶昌和許氏心軟!
  
  “這事,不成。”
  
  李謹言的聲音很輕,卻透著堅定,直接對站在門口的兩個大兵說道:“拖出去,不過,別讓人死了。”
  
  李謹丞愕然的看向李謹言,看到了李謹言臉上的嘲諷,瞬間,臉上火辣辣的。他已經很久都沒有這麼無措和尷尬了。
  
  他是李家的長孫,父親不只一次告訴他,李家的一切都是他的。他自幼聰慧,得到了祖父的喜愛,他是李家的天之驕子。隨著年紀的增長,他知道了自己的父親是個志大才疏之輩,只有像二叔那樣的人,才能撐起李家,他不停的鞭策自己,連二叔都說,“此子肖我。”
  
  當時,他的三弟李謹言,還靦腆得像個小姑娘。
  
  他只是離開了三年,那個靦腆訥言的三弟,怎麼會變成了這樣的性子,還是說,有什麼他不知道的事發生?爹沒告訴他?
  
  李謹丞將懷疑的目光轉向自己的父親,李慶昌看著兒子的眼神,只覺得一股氣湧到心口,哇的一聲。吐出了一口血來。
  
  “慶昌!”
  
  “爹!”
  
  屋子裡立刻亂成了一團,老太爺急著叫人去找大夫,二夫人和李謹言冷眼旁觀,老太太端坐在紫檀木的雕花高背椅上,緩緩的舉起手,青色的手絹,掩去了嘴角的一抹冷笑。
  
  最終,李家的大老爺李慶昌被確診為急怒攻心,有中風的徵兆,需要在床上靜養。大小姐李錦琴和四少爺李謹行被丟進冰窟窿裡,雖然很快就被救了上來,到底讓人染上了風寒,李錦琴屋子裡的大丫頭,頭被砸破了,只剩下奶娘帶著兩個小丫頭照顧她,大夫人腰間青了一大片,抹上藥,火辣辣的疼,可一家子病的病,倒的倒,卻也只能硬撐著。就算李謹丞回來了,這些事情卻不好插手,還是要大夫人來安排照顧。
  
  屋子裡的秀華姨太太一個勁的往李大老爺的床前湊,哭天抹淚的,氣得大夫人只想抓花了那張狐狸精似的臉蛋!
  
  倒是老太太給的臘梅,這些天都沒怎麼露面,只在李謹丞回到大房那天,站在門口遠遠的看了一眼,隨即就把自己關在了屋子裡,連飯都是丫頭端進去吃的。
  
  至於不久前還跪在正房裡的那個女人和她懷裡的孩子,也被老太太派人送來了西屋,來送人的丫頭脆生生的說道:“老太太說了,畢竟是大老爺的人,兩張嘴李家還是養得起的。只是可別再讓孩子認錯了爹,說出去讓人笑話。”
  
  大夫人看著那個嫋娜的女子,即便是滿身狼狽,也掩不去通身的俊俏。只得將到嘴邊的咒駡又吞了回去,這事,到底是他們做得不地道。
  
  看到女人懷中的孩子,大夫人又對躺在床上的李慶昌恨得咬牙,殺千刀的,屋子裡的兩個還不夠,又去招惹外邊的!真能塞進二房還好,到頭來又是弄進自己的屋裡!
  
  “夫人,老爺說新姨太太就安置在臘梅姨太太旁邊的屋子裡。”
  
  一個丫頭來傳話,被大夫人一巴掌扇在臉上:“呸!她是你哪門子的姨太太!”
  
  丫頭捂著通紅的臉,眼淚在眼眶裡打轉,低著頭不說話,眼中卻飛快的閃過了一抹恨意。
  
  老太太聽到送人的丫頭回話說大夫人把人留下了,點點頭,示意春梅從匣子裡取出幾個錢給她。
  
  “事兒辦得不錯,去買花戴吧。”
  
  “謝老太太!”
  
  等到屋子裡的丫頭都出去,老太太拔下了頭上的金簪,在攢頭的梅花上扭動了兩下,一個細長的小木管從簪子裡掉了出來,老太太拿起小木管,打開了一頭,看著裡面黝黑的粉末,冷哼了一聲,就再讓他快活上兩天,等到謹言出門,老大也就該好好歇歇了……
  
  李家發生的事情瞞不過樓家,畢竟是自己兒媳婦的娘家,樓夫人自然關注。
  
  “這都是些什麼人!”樓夫人氣得直拍沙發:“這樣的好孩子,怎麼攤上這麼一群親戚!”
  
  樓大帥見夫人氣得柳眉倒豎,胸脯上下起伏,直接一拍桌子:“媽了個巴子的,這麼欺負我兒媳婦,去,通知那個混小子,帶上他那個團,把李慶昌那家子都宰了,給他媳婦出氣!”
  
  樓夫人被樓大帥一口土匪話給逗樂了,樓大帥摸摸光頭,嘿嘿笑了兩聲,搓搓大手:“夫人可算是笑了。”
  
  樓少帥卻在這時敲門進來:“父親,您叫我?”
  
  樓大帥剛要說話,樓夫人卻橫了他一眼,沒讓他把帶團去李家宰人的事情說出口,道:“馬上就要成親了,這兩天就別往軍營跑了,好好在家待著。”
  
  “好的,母親。”
  
  樓夫人一挑眉:“這次不恩了?果然媳婦好,是吧?”
  
  “恩。”
  
  樓夫人:“……”
  
  第十五章
  
  西曆1911年12月27日,農曆辛亥年冬月初八
  
  關北城難得是個大晴天,天還沒亮,長寧街兩旁的商戶和住家就早早的在大門前掛上了紅燈籠。今天是樓家到李家迎親的日子,樓大帥坐擁北六省,和北方大總統是把兄弟,在全國都是響噹噹的人物,李家曾是北方數一數二的豪商,雖說近些年沒落了,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,今日的李家,照樣不可小看,尤其是和樓家結親之後,誰能保證,李家不會背靠樓家,重新發達起來?
  
  “不過,也虧李家狠得下心來。”
  
  茶樓裡,一個戴著瓜皮帽,身上還穿著前朝馬褂的瘦小男人嘖了一聲:“把二房的獨子送給樓少帥當男妻,不是讓李二老爺絕後了?”
  
  “這你就不知道了,”坐在男人對面,臉上架著圓框眼睛,一身格子洋服,手握文明杖的男人說道:“要是不狠心,哪裡能得來潑天的富貴?據說把二房獨生子送進樓家的事情,是李家大老爺一手促成的,這其中的道道,還不明白?”
  
  “你是說?”
  
  “一個字,錢!”戴著眼鏡的男子得意的點了點桌子,“李家二老爺沒了,三老爺不成器,這以後李家還不是要靠大老爺?說起來,這李大老爺還在樓大帥的軍政府裡掛了財政局副局長的職位,這你還不明白?侄子送出去了,李家就攥在手裡了,又能得了樓大帥的好,一舉三得啊!”
  
  “嘖,他也不怕侄子怨恨他?”
  
  “怕什麼?”眼睛男子哼了一聲,“李家少爺可是不能生的,這樓少帥往後肯定是要再納上幾房,這李家少爺要想在樓家站穩腳,不還是要靠‘娘家’?”
  
  “這倒也是……”
  
  兩個男子的話一字不漏的傳進了背對他們的一個男人耳中,男人勾了勾嘴角,夾起了一個蒸餃在碟子裡蘸了點醋,送進嘴裡,慢慢的嚼著,李家,樓家,北六省,這事,還真有意思。
  
  “少爺?”
  
  坐在一旁的隨從見到少爺這副表情,忍不住打了個激靈,每次少爺這麼笑,就證明他的壞毛病又要犯了,跟著他的人准要倒楣。
  
  樓家和李家成親,原本是和廖家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情,可誰知道少爺在想什麼,非要來湊個熱鬧,連老太爺都沒辦法,只能任由少爺胡鬧。說什麼要去看看“官商勾結”的熱鬧場面,也虧少爺說得出口,廖家三房和五房的夫人,娘家可都是南方政府裡的大員,少爺這句話一出口,不是連自己家都給兜進去了?
  
  廖祁庭斜了正低聲嘟囔的隨從一眼,這小栓子年紀漸長,脾氣也見大啊,以往可沒見他這麼多話,果然是見識多了,心就也大了?
  
  將蒸籠裡最後一隻蒸餃送進嘴裡,廖祁庭放下筷子,掏出手絹擦了擦嘴,恩,這家的蒸餃夠味,人都說北方人實在,果然夠實在,這家的一個蒸餃,趕上慶豐樓裡的兩個了。
  
  吃過了早餐,廖祁庭叫來夥計結帳,夥計笑呵呵的將毛巾往肩膀上一搭:“榮您惠顧,一共是一角三分。”
  
  廖祁庭結了帳,站起身走下樓。遠遠就見一隊騎兵迎面而來,為首的騎士一身鐵灰色軍裝,巴掌寬的黑色皮帶勒在腰間,肩披黑色的大氅,猩紅的襯裡隨風翻飛。腰間掛的佩劍鑲嵌著金色的手柄,及膝的黑色馬靴錚亮,手中的馬鞭向下一揮,胯下的黑色駿馬撒開四蹄,濺起了一陣白色的碎雪。
  
  廖祁庭退到路旁,街上的人也讓開了大道,不時有人拱手向馬隊前的年輕騎士道,“少帥,大喜!”
  
  那年輕的騎士直接勒緊韁繩,在馬上回禮:“樓某多謝諸位!”
  
  廖祁庭看得新奇,他見過的軍閥多了,少帥也不少,可像樓少帥這樣的,他還是第一次見。這關北城的樓家,似乎和外邊傳的,很不一樣啊。
  
  不過,能克死了三個未婚妻,到頭來娶個男妻,不說別的,光這一點,就說明樓逍這人的確不一般,恩,很不一般。
  
  見少爺又眯起了眼睛,臉上露出了狐狸似的笑容,小栓子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,不想街上的人越來越多,踩到了身後人的腳,被瞪了一眼,連忙道歉。心裡開始犯嘀咕,果然,他就說,少爺這一笑,准沒好事!
  
  樓家迎親的馬隊從大帥府出發,一路穿過長寧街,按照習俗,還要繞過半個關北城,至少一個小時左右,才能到李家。
  
  李府從昨天就開始忙碌,中庭和前院的積雪都被掃清,大門也被仔細的擦過,連門環都乾淨得發亮。
  
  李老太爺原本想讓李謹言在正房出門,李謹言卻搖頭婉拒了,開玩笑,他答應這門親事是為了什麼?還不是為了讓他娘能過個安生日子?堅持在二房等著迎親的隊伍,就足以表明他的態度。嫁進樓家的是他李謹言,他是李家二房的人,樓家的正經親家是他娘!和李家,尤其是李慶昌那房,沒丁點關係!
  
  李謹言也是執拗了,主要是因為李慶昌鬧的糟心事太多了。他清楚,就算他擺明瞭態度,只要李家沒分家,他就和李家脫不開關係,可他樂意!至少心裡爽快了,比什麼都重要!
  
  二夫人哪裡不知道兒子心裡的小九九,也只能無奈的笑駡了一聲:“你啊!”
  
  三夫人倒是覺得李謹言這事做得沒錯。她和三老爺前天晚上回到家,才知道大房鬧出的那件事,夫妻倆都氣得直罵,見過不要臉的,真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!
  
  待得知李慶昌吐了血,要躺在床上好一段日子後,又是眉開眼笑的直拍手,道:“到底是老天開眼,遭報應了。”
  
  三夫人的嘴向來不饒人,尤其是出了李錦琴那件事之後,三房和大房也算撕破了臉,罵起大房來,更加的口無遮攔。大老爺和大夫人現在是自顧不暇,就算知道三夫人指著鼻子罵他們“活該”,也騰不出空去理論。就連李謹言今天出門,大老爺和大夫人都沒露面。
  
  李謹言一身紅色的長衫,原本的嫁衣不是這件,可李三少是咬定青山不鬆口,抵死不從!就算那身衣服是裁縫給他量身定做的,就算上面的花紋也很大氣,可無論從哪個角度看,那都是一件不折不扣的裙子!
  
  裙子啊!
  
  李謹言表示,他不是蘇格蘭男人,沒有那麼浪漫的情懷,嫁人就夠憋屈的了,裙子什麼的,堅決不能上身!更不用提裙子旁邊還擺著一頂鳳冠!打死他,那玩意都甭想上他的頭!
  
  二夫人無奈,只得讓人把嫁衣和鳳冠拿出去,自己和房裡的幾個丫頭,連夜為李謹言趕制了一件紅色長衫,衣擺和袖口都繡上了祥雲的花紋,盤扣也絞了金絲,花費了不少的心思,雖然李謹言還是覺得這件衣服有些不順眼,到底還是件男裝,勉強能穿。
  
  李謹言的膚色有些偏白,大紅色一上身,更加襯得他五官俊秀,烏髮濃墨一般,只要一笑,眸子就像是能把人吸進去似的,屋子裡的丫頭都忍不住紅了臉。
  
  二夫人看著這樣的李謹言,笑了,笑著笑著,眼角就染了淚,李謹言頓時慌了手腳,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,只能一個勁的勸道:“娘,你可別哭!你哭我也想哭了!”
  
  李謹言故意擺出了一副苦臉,眉頭都快擰成一團了,二夫人到底是被他逗樂了。
  
  二夫人還想和李謹言說幾句話,門上掛的簾子卻突然被掀開了,滿臉喜意的三夫人走了進來,枚紅色的上衣,手腕上的兩個玉鐲隨著她抬手的動作碰在了一起,發出了叮的一聲。
  
  “嫂子,謹言好了沒?二門上傳話的人說,樓家迎親的隊伍就快到了,都能聽見馬蹄聲了。”
  
  二夫人一下攥緊了手中的帕子;“這麼快?”
  
  “這還算快,你也不看看,這都什麼時辰了?”
  
  二夫人順著三夫人的手指看向牆上的自鳴鐘,果然,時辰就快到了。忙拉著李謹言,看看還落下了什麼沒有。
  
  李謹言的嫁妝已經擺到了前院,只等迎親的隊伍一到,就能出門。樓少帥送給他的那只東北虎也赫然在列。不過李家可沒人敢給這老虎喂藥,只能讓樓少帥留在李家的兩個兵哥守在籠子旁邊,否則,李家送嫁的人,沒人敢靠近五步以內。
  
  終於,前院響起了鞭炮聲,三夫人一拍手:“來了!快,嫂子,謹言,快點!”
  
  三夫人一嚷嚷,屋子裡的丫頭和喜婆也有些慌了手腳,李謹言直接被二夫人按坐在了床上,拿起放在旁邊的一塊紅綢就要往李謹言的頭上蓋。
  
  李謹言嘴角抽了抽,好吧,他忍!
  
  就在這時,三夫人又是一拍手:“哎呀!”
  
  二夫人被她嚇了一跳,“弟妹,你一驚一乍的做什麼?”
  
  三夫人忙道:“這等一會,誰把謹言背出門上花轎啊?要不,讓他三叔來?”
  
  二夫人也是一愣,她怎麼把這麼重要的事情給忘了?出門的時候,是要娘家兄弟背著,一直到大門口,鞋子都是不能沾土的!
  
  謹言是二房的獨苗,原本最合適的人,就是大房的謹丞,可二房和大房鬧成現在這個樣子,二夫人實在不願意去開這個口,可讓親叔叔背侄子出門,誰家也沒這規矩啊!
  
  “要不就讓謹銘來,大不了,找幾個人在一旁幫扶著。”三夫人咬了一下嘴唇,李謹銘比李謹言大一歲,身體卻不太好,每到冬天,就幾乎不怎麼出房門,
  
  二夫人連忙搖頭,“這怎麼行!要不,就讓他三叔來吧,反正謹言是個男孩,沒那麼多講究。”
  
  三夫人點點頭,也只能這樣了。
  
  就在這時,門外傳來了丫頭的聲音:“大少爺來了!”
  
  二夫人和三夫人同時一愣,李謹言也一下把頭上的蓋頭抓了下來,看著走進來的那個俊朗青年,不知道該說些什麼。
  
  李謹丞見屋裡的人看到自己都不說話了,也有些尷尬,到底還是先開口說道:“二嬸,我來送謹言出門。”
  
  “謹丞,你……”
  
  “無論怎麼說,謹言都是我的弟弟。”李謹丞走到李謹言面前,“謹言,大哥今天背你出門。”
  
  “大哥。”
  
  “哎!”李謹丞聽到李謹言的稱呼,笑得連眼睛都彎了起來。
  
  李謹言還想說些什麼,門外丫頭已經在叫,二門傳話了:“花轎到了!”
  
  二夫人頓時心中一緊,腳下有些發軟,三夫人忙一把扶住她:“嫂子!”
  
  李謹言砰的一聲跪倒在地,向二夫人磕了三個響頭,“娘!”
  
  二夫人忙上前扶起他,李謹言趁機湊在二夫人的耳邊,低聲說道:“娘,等著我!兒子早晚接你離開!”
  
  二夫人心頭一動,手卻被李謹言用力的握了一下,怔忪片刻,眼中又染了淚意,“好,娘等著你!”
  
  母子倆的交流只在一瞬,連距離最近的丫頭都沒聽到,反倒是站在一旁的李謹丞眼神閃了一下,卻什麼都沒說,等到二夫人放開李謹言,他直接蹲在了李謹言的面前,“謹言,上來吧。”
  
  李謹言趴在李謹丞的背上,視線被一片紅擋住了,只能看到李謹丞身上深藍色的長衫。
  
  一行人走出屋門,還沒走出二房的院門,一身軍裝的樓少帥已然帶人迎面走來。到了近前,樓逍將手裡的馬鞭丟到副官手裡,直接將李謹言從李謹丞的背上抱了下來。
  
  在場的眾人都是一愣。
  
  副官忙道:“少帥,出發前夫人還提醒過您,可不能胡來!”
  
  樓逍沒說話,扯下身上黑色的大氅,將李謹言整個人都包裹起來,一把橫抱起來,筆挺的身形,像是一杆蓄勢待發的長槍,“我的人,只有我能碰!”
  
  視線像刀子般刮過李謹丞,抱著李謹言轉身就走。
  
  李謹丞是知道樓逍的,在德國的時候,就遠遠看過他,只是他當時剛考入軍校,而樓逍卻在當年以優異的成績畢業了,並且婉拒了馮施裡芬元帥留在帝國—軍隊的邀請,直接回國。至今在德國的留學生,仍在談論這個當年在軍校裡被稱為“東方凱撒”的樓少帥。
  
  一陣風吹過,直接掀起了李謹言頭上的紅綢,李謹言的胳膊都被包在大氅裡,根本來不及去抓,只能任由那塊紅綢隨風飄落,散在地上,綻開一片殷紅。
  
  二夫人和三夫人同時驚呼一聲,“蓋頭!”
  
  樓逍腳步一頓,低頭看向懷裡的李謹言,李謹言也恰好抬起頭,兩個人的視線撞在了一起。
  
  “少帥,雖然我也不樂意頭上蒙塊布,可不戴不和規矩。還是……”
  
  “不喜歡,就不用。”樓逍依舊言簡意賅,掃了身旁的眾人一眼,“我說的就是規矩!”
  
  李謹言十分無語,這麼霸道,還霸道得理所當然,當真是世所罕見。這樓少帥,到底是吃什麼長大的?
  
  第十六章
  
  送親的鞭炮聲傳到西屋,李錦琴猛地推開正扶她起身的奶娘,奶娘措手不及之下,撞到了身後端著藥碗的小丫頭,滾燙的藥汁濺到小丫頭的手背上,立刻紅了一片。小丫頭一聲驚叫,手一滑,白色的瓷碗掉在地上,摔得四分五裂。烏黑的藥汁潑灑在青石磚上,有幾滴落在大紅的撒花錦被上,暈染開了幾點污漬。
  
  李錦琴立時暴怒,直接抓起手邊的東西,兜頭蓋臉的扔到了奶娘和小丫頭的身上,一邊砸一邊罵:“死東西,作死的小娼婦!沒安好心的兔崽子!想燙死我嗎?!燙死我你再去攀高枝,做你的春秋大夢!”
  
  小丫頭本就被燙得紅了眼圈,又被大小姐這麼一罵,馬上泣不成聲。顧不得地上的藥汁和碎裂的瓷片,當即跪下了,“大小姐,我沒有,我真的沒有……”
  
  “你還哭,你還有臉哭!”
  
  李錦琴氣得掀開被,想要下床來撕扯她,她的奶娘見了,哪還顧得其他,這小丫頭是她兄弟的小閨女,要是真被大小姐打出個好歹來,她當真是沒法和兄弟交代。
  
  “大小姐,大小姐,你別生氣,等著奶娘教訓她!你這身子還沒好,可不能下地,當心再著了涼。”
  
  奶娘好聲好氣總算將李錦琴勸住了,李錦琴兀自叫嚷:“奶娘,給我扇她巴掌!我不說停,就不許停!”
  
  奶娘沒法子,只能走到丫頭跟前,那小丫頭抬起頭,眼睛已經哭腫了,奶娘背對著李錦琴給她使了個眼色,巴掌高高舉起,用力揮下,沒用多少力氣,聲音卻是響亮。奶娘是大夫人的心腹,在伺候李錦琴之前,沒少跟著大夫人收拾大老爺屋子裡心大的丫頭,夾在大夫人和大老爺之間,也沒少受氣,真遇上得了大老爺青眼的,她也不敢下狠手,這點打人聽響,卻不會真傷得厲害的手段還是有的。
  
  小丫頭挨了五六巴掌,李錦琴也沒叫停,屋外的丫頭婆子聽到大小姐屋裡傳出的動靜,連走路的腳步都放輕了,生怕大小姐心氣不順,從屋子裡衝出來教訓人。
  
  聽到大小姐又開始教訓人了,下人們躲都來不及,大老爺的三個姨太太卻樂得看熱鬧。
  
  “要我說,咱們這大小姐啊,還真是出奇。”秀華姨太太靠在門框邊,單腳踩著門檻,大紅的繡鞋露出了尖尖一角,上面繡著迎春花的圖案。臉上塗了厚厚的粉,眼底仍有些青黑,顯然是上次小產,身子有了些虧損,“瞧瞧,這都第幾回了?再這麼下去,她屋子裡的人,都得躺下,看到時候誰伺候她。”
  
  臘梅姨太太沒說話,臉色有些木然,不知道在想些什麼。至於新來的那個姨太太,自從進了西屋,就帶著兩歲的姑娘躲在屋子裡,輕易不見人,比臘梅姨太太還要深居簡出,也虧得她知機,否則,正有火沒處發的大夫人,絕對會拿她做筏子。
  
  大夫人聽到了大小姐屋裡傳出的動靜,也沒心思去管她,身邊的丫頭提了幾句,就是一擺手:“不就是幾個下人,打了就打了,多給點藥錢就是了。”
  
  身邊的丫頭低頭應諾,忍不住一陣的心寒。
  
  李錦琴正鬧得起勁,房門突然被一把推開,李謹丞站在門口,看清屋裡的情形,眉頭就是一皺。
  
  “李錦琴,你鬧夠了沒有?!”李謹丞提步走進室內,看著碎裂在地上的藥碗和雙頰紅腫,眼睛也腫得像兩個核桃似的小丫頭,眉頭皺得更緊,“許媽,你先帶她出去,找個大夫給看看。我有些話要單獨和大小姐說。”
  
  許媽答應了一聲,拉起了地上的丫頭,也不敢回頭,直接走出了屋子,帶上了房門。
  
  大小姐屋子裡的動靜乍然安靜下來,正等著看好戲的秀華姨太太知道,八成是大少爺回來了,沒趣的一甩簾子,回了裡屋。臘梅依舊站在門邊,臉上仍沒什麼表情,只是眼眸深處,湧起了一陣波瀾。
  
  李錦琴的屋子裡只剩下兄妹二人,李謹丞冷冷的看著坐在床邊的李錦琴,背著手,聲音冷硬:“你沒有什麼話要說?”
  
  “大哥……我錯了……”
  
  李錦琴訥訥的說道,低著頭,嘴上認錯,眼中卻閃過一抹倔強。
  
  “你錯了?不,你沒錯。”李謹丞的語氣突然變得很溫和,走到李錦琴的身邊,單手搭在了李錦琴的肩膀上,“李家的大小姐,怎麼會犯錯呢?”
  
  李謹丞的語氣越溫和,李錦琴就越是害怕,一把拉住了李謹丞的衣袖:“大哥,我錯了,我真的錯了!我就是氣不過,那個小兔崽子怎麼就那麼好運氣!他把爹害得臥床不起,又把我和謹行丟進冰窟窿裡,還能嫁給樓少帥!他該死!他該死!”
  
  李錦琴越說語調越高,李謹丞片刻間恍然,把李錦琴的手從自己的袖子上扯下來,輕聲問道:“樓少帥?錦琴,我聽丫頭說,樓家下聘那天,你跑去了前院?”
  
  李錦琴的臉色刷的一變,李謹丞看著她,“我明白了。”
  
  “大哥……”
  
  李謹丞的臉上並沒露出嘲諷的神色,而是彎下腰,神色溫和的說道:“錦琴,你很漂亮,但是,光是漂亮,還是不夠的。”
  
  “大哥?”
  
  李謹丞歎了口氣,“當初,真應該把你送到祖母身邊,娘把你和謹行都寵壞了。”
  
  “大哥,你怎麼能說娘的不是!”
  
  “我不能嗎?”李謹丞臉上的笑容愈發深了,撣了撣一側的衣袖,拉平了剛剛被李錦琴抓出的皺痕,說道:“錦琴,你要記著,謹言今天嫁進了樓家,他就是樓家的少夫人。無論你之前怎麼對他,有什麼心思,都給我收起來。以後見到他,老老實實的叫一聲三弟!對二嬸也恭敬些。乖乖聽話,大哥總不會不管你。可是,”李謹丞頓了頓,“如果你再像今天這樣,不管不顧的鬧,萬一闖出什麼禍事來,就別怪大哥不講情面了。”
  
  李謹丞話落,轉身就要離開。
  
  “大哥,我是你親妹妹啊!那小兔崽子,他是什麼東西?!”
  
  “妹妹?”李謹丞停住腳步,側過頭,輕笑一聲,“就因為你是我妹妹,我才會和你說這些。錦琴,你要牢牢的記住,我姓李,謹言姓李,你也姓李。有李家,才有你。李家沒了,你就什麼也不是,明白了嗎?”
  
  李謹丞離開了,李錦琴撲到床上大哭起來,她不明白,她就是不明白!憑什麼那小兔崽子運氣就這麼好,憑什麼大哥也幫他說話,憑什麼!
  
  大房的動靜是瞞不住的。知道李錦琴又鬧了一回,大夫人和大老爺都沒管,被大少爺說了一頓,才消停下來。老太爺沒說話,只是歎了口氣,老太太擺擺手,示意捶腿的丫頭停下,開口道:“老太爺,我之前說過了吧?要是不好好管教錦琴,早晚會出禍事。幸虧樓家迎親的人早一步走了,否則,讓外人聽到動靜,該怎麼看咱們李家?大丫頭是不要臉面了,萬一牽扯上錦書和錦畫,傳出了閒話怎麼辦?三媳婦能和老大一家干休?”
  
  老太爺斟酌了半晌,道:“梓和,你看,讓錦琴到你身邊住一段時間?”
  
  老太太眼中閃過一抹諷意,背靠大紅的引枕,頭上一支梅花金簪,說不出的富貴,“我老了,沒那麼多精力,上次老太爺不是還說我不講理嗎?這事,老太爺就自己著量著辦吧。”
  
  李老太爺見老太太鐵了心,到底也沒了辦法。
  
  等到老太爺離開,老太太叫來了春梅,“明個你去一趟西屋,把臘梅叫來。如果那邊問,就說我想她來說說話。”
  
  “哎!”
  
  春梅答應得脆生,老太太閉上眼,像是在喃喃自語:“這聰明人呐,往往要比笨人早死,臘梅是個聰明的,就是太聰明了點。”
  
  春梅乖巧的半跪在腳踏上,給老太太捶腿,臉上依舊帶笑,背後卻早已出了一層冷汗。
  
  樓家的迎親隊伍,從李府出來,直接上了長寧街。
  
  樓夫人準備的八抬大轎沒用上,樓逍直接把李謹言抱到了自己的馬背上。蓋頭沒了,李謹言卻被樓少帥的大氅包得結實,一出李府大門,直接被樓逍囫圇個的按在了懷裡。湧進鼻端的,全部是陌生男人的氣息,帶著冬雪的冷冽,臉也被軍服上的銅紐扣硌得有些疼。李謹言覺得呼吸都有些困難,忍不住想要拉開蓋住自己的大氅,拉了兩下,都沒成功。
  
  “別動。”
  
  樓逍的聲音離得很近,摟在他腰間的手臂更加用力了。李謹言只覺得自己仿佛被硬鋼箍住一般,“少帥,我喘不過氣。”
  
  鋼箍好歹鬆了鬆。
  
  李謹言再接再厲:“少帥,斗篷掀開點,成不?”
  
  樓逍沒說話,沉默代表了拒絕。
  
  李謹言無奈,知道自己現在還不能和這個男人硬抗,騎馬的感覺很新奇,如果他不是被摟在另一個男人的懷裡,又被包得像個蠶蛹,感覺一定會更好。
  
  樓少帥的馬隊一路前行,李家送嫁的隊伍有些趕不上,兩條腿終究跑不過四條腿。大管家李東頭上的棉帽子歪到了一邊,跑得呼哧帶喘,他還是空著手,就累成了這樣,更不用說還肩扛手提的李家其他人了。估計到了樓家,他們當即就得癱倒在地上。可誰也沒膽子讓樓家的馬隊慢一點,那些大兵肩膀上可都扛著槍呐!
  
  沿街已經擠滿了人群,廖祁庭和小栓子也站在其中,廖家沒收到樓家和李家的喜帖,但這難不倒廖七少爺,只要把廖家人的身份一亮,樓家肯定會笑臉相迎。
  
  不過廖祁庭的性格有些奇怪,非要等在大街上和別人擠不可。小栓子嘴裡念叨個不停,也只能和另外幾個隨從,儘量護著廖祁庭,不讓他被擁擠的人群擠到或者是踩了腳。
  
  馬蹄聲越來越近,鼓樂嗩呐的聲音也清晰的傳來,只是聽在人的耳朵裡,怎麼都覺得這吹嗩呐的好像是個生手,這上氣不接下氣的,連調子都有些變了。
  
  李家再怎麼樣,也不至於會辦出這樣的事吧?這不是掃了兩家的面子嗎?
  
  街道兩旁已經拉起了兩道人牆,背著步槍的兵哥們昂首挺胸往那裡一站,沒人再敢往前擠,只能眼巴巴的瞅著,等到樓少帥的馬隊出現,賀喜聲連成了一片。
  
  只不過,這樓少帥的迎親隊伍,著實是怪異了些。
  
  樓少帥抱著他的新娘子,那個被黑色大氅包著的,應該就是李家三少爺吧?率領著樓家的馬隊一陣風似的在前邊跑,後邊緊追著樓家的八抬大轎和李家的送嫁隊伍,隊伍裡的樂手一邊跑,還要一邊吹著嗩呐,敲著腰鼓,打著銅鑼,眼見頭頂都冒出了白氣,生生是累的。
  
  至於喜樂聲不在調子上,還真怪不到他們。老哥幾個吹了半輩子的嗩呐,打了一輩子的腰鼓銅鑼,還是頭一遭遇上這樣的事。
  
  李謹言的嫁妝可是不少,裡面還有樓少帥之前送的聘禮,都讓二夫人給塞了進來。唯一特殊的,是那頭被幾個壯漢抬著,關在籠子裡的東北虎。圍觀的人群看到這頭老虎,都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驚呼。
  
  “好傢伙,這老虎,得有四五百斤吧?”
  
  “這李家也出奇,怎麼嫁妝裡還要陪嫁個老虎?”
  
  “這你就不知道了,這老虎是樓少帥給李家送的聘禮!”
  
  “哦,這是送回來了?”
  
  “可不是,要是擱在李家,誰敢養啊?”
  
  籠子裡的老虎沒被喂藥,為了以防萬一,李謹言提前吩咐兩個兵哥,給籠子裡塞了五條豬腿,還都是豬後腿,全是肥膘!從李家到樓家這段路,老虎啃了一路,進了樓家大門,還剩了一整條豬腿。
  
  不得不承認,李三少的確有先見之明,送嫁的一路上,老虎都老實本分的在籠子裡啃豬腿,連站起身活動一下腿腳,順帶吼兩嗓子的事情都沒發生。
  
  兩個兵哥看看老虎,點點頭,恩,少帥很厲害,少帥夫人也很厲害。這樣的辦法,一般人還真想不出來。
  
  至於少帥的馬隊為什麼會跑這麼快……
  
  娶媳婦,當然心急,換成是他們,也急。
  
  兵哥,果然很耿直。
  
  第十七章
  
  樓大帥的府邸今日高朋滿座,熱鬧非凡。
  
  樓大帥的獨子成親,北六省的大小官員,無論遠近,都要趕來道賀,再討上一杯喜酒喝。實在是被事情絆住來不了的,也要托人送上一份賀禮,就像是比賽似的,紅封是一個賽一個的厚。
  
  文官們的賀禮可謂是五花八門,從前朝古董古畫,到西洋的舶來品,應有盡有,武官們全是清一色的銀圓。
  
  一個跟著樓大帥南征北戰二十多年的師長,拍了拍有些發福的肚子,笑哈哈的說道:“大帥,咱和兄弟幾個都是大老粗,也學不來那些文人的風雅事,咱實在,這些,就是咱們的一點心意,您可千萬別挑剔!甭管千好萬好,銀子最好啊!”
  
  一席話說完,哄堂大笑,就連向來和這些武人不怎麼合拍的文官們也繃不住,笑了起來。
  
  在北方政府裡,北六省的官員自成一系,他們大多是跟隨樓大帥起家的,又隨著樓大帥一路風光走來,對樓大帥的忠心毋庸置疑。就算內部有再大的矛盾,對外的時候,也能擰成一股繩。
  
  司馬大總統近兩年之所以對樓大帥這麼忌諱,和北六省的官員體系不無關係。按照老話來說,北方政府是個大朝廷,那北六省就是個小朝廷。就算樓大帥沒有反心,大總統也是坐臥難安。虧得南方還有個鄭懷恩在,否則,司馬大總統和樓大帥扯破臉皮,也是遲早的事情。
  
  樓大帥家裡辦喜事,也有不少北方政府裡的要員前來道賀,其中,現任交通部長展長青是樓大帥的妹夫,正室夫人是樓夫人的親妹妹,要不是出了意外,還差點和樓大帥親上加親,成了親家。展部長和展夫人看著眼前的熱鬧,心裡也是惋惜,怪誰呢,還是要怪自己家的姑娘沒福氣。
  
  樓夫人和展夫人是同父同母的親姐妹,感情向來很好。之前親沒結成,姐妹倆都有些遺憾。外邊還一度傳聞姐妹倆反目成仇,弄得樓夫人娘家大哥親自過問。如今展夫人親自前來道賀,所有的傳言全都不攻自破。樓夫人也為妹妹的用心感動,忙拉著展夫人的手,“可是把你給盼來了。”
  
  展夫人笑道:“你是盼著我嗎?你是盼著我的紅封吧?”
  
  “說這話你也不嫌寒顫,你外甥成親,你這做姨媽的,不該做點表示?還好意思拿出來說嘴。”
  
  “我家長青那可是清水衙門,我就是小氣,空著手來吃席了,你還能怎麼著吧,難不成還把我打出去啊?”
  
  “你啊!”
  
  樓夫人聽到展夫人提到展長青的事情,心下一動,可眼下也騰不出空來細問,只得朝展夫人示意了一下,擺擺手,等下再說。
  
  展夫人會意,也就不再多說,幫著樓夫人一起招呼前來道賀的官員女眷。
  
  這邊正熱鬧著,門外突然一陣喧鬧,“大總統親臨!”
  
  “大總統來了?”
  
  樓大帥立刻迎了出去,樓夫人也快走了幾步上前,夫妻倆交換了一個眼色,別人不知道,還只當大總統是記掛著他這個把兄弟,樓大帥和樓夫人卻是門清,大總統此行,八成不是喝杯喜酒那麼簡單。
  
  插著總統府五色旗幟的黑色轎車停在大帥府門前,隨行的護衛四散開來,之後還跟著另外幾輛車。
  
  司機打開車門,司馬大總統穿著一身洋服,腳下是黑色的皮鞋,愈發襯得他身材高大,方正的下巴,粗濃的眉毛,光看他的長相,實在是不像一個政客,更像是一個常年領兵打仗的將軍。誰能想到,就是這樣一個看似粗獷的男人,高踞北方政府總統之位,手握一支強軍,北方的大小軍閥只能俯首稱臣。
  
  “賢弟,今日侄子成親,為兄來討一杯喜酒喝喝,不會不歡迎吧?”
  
  “哪能啊!”樓大帥哈哈一笑,“大哥駕臨,可是給了我天大的面子!做弟弟的只有高興的份,哪裡會不歡迎?不過大哥啊,你人來了,禮也沒少帶吧?”
  
  樓大帥故意將話說得粗魯直白,反正他在外人眼裡,就是個粗莽的武夫,這種說話辦事的方式,才是正常。
  
  樓夫人嗔了樓大帥一眼,對司馬大總統笑道:“大哥,你別理他,你能來,就是一份大禮了。”
  
  “還是弟妹會說話。”司馬大總統笑笑,接著說道;“不只我來了,你看看,還有誰?”
  
  眾人這才將目光轉向跟在大總統車後的那幾輛車,隨著車門的陸續打開,頓時吸氣聲四起。
  
  最先下車的是一個乾巴瘦的小老頭,一身前朝的長袍馬褂,卻是西方人的長相。別看這外國小老頭長相不起眼,卻沒一人敢小看,他就是大不列顛駐華公使朱爾典,慈禧老太后都曾經讓這小老頭給坑過,南北政府對峙後,南方政府一直宣稱自己才是正統,而以朱爾典為首的各國公使,卻都沒做明確表態,不承認南方,也不得罪北方,當真是左右逢源,誰也不得罪,左右得好處。
  
  “樓大帥,恭喜啊。”朱爾典學著國人的樣子,雙手抱拳,笑得一臉褶子。
  
  樓大帥自然不敢怠慢,忙抱拳回禮:“多謝!”
  
  朱爾典之後,是法蘭西駐華公使潘蓀納,德意志駐華公使哈克斯紹紳,北美合眾國駐華公使喀爾霍,義大利駐華公使斯弗爾紮,俄羅斯駐華公使廓索維茲,日本的駐華公使伊集院彥吉沒有親自來,來的是書記官署理公使本多熊太郎。
  
  除了了朱爾典,幾個西洋公使都是人高馬大,只有本多熊太郎是個將將一米五的小個子,還昂首挺胸的擺出了一副傲慢的姿態,怎麼看,怎麼滑稽。
  
  幾個隨父母一同來道賀的年輕人,躲在人群後,憋笑憋得肚子疼。
  
  大總統和各國駐華公使一到,整個場面就更加熱鬧了。負責大帥府防衛的兵哥全都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,今天這裡可是聚集了北方政府的一干大員,要是出了什麼岔子,全都吃不了兜著走!
  
  比起政府大員,實際掌控北方各地的軍閥督帥們卻大多不便前來,尤其是山東的韓庵山和湖北的宋琦寧,當真是一步也走不開,韓庵山正和南六省的宋舟掰扯,隔三差五的開兩炮,打幾槍,宋琦寧守著的湖北自古以來就是四戰之地,還有一家漢陽兵工廠,不說南方,就是臨近的馬慶祥,也看著湖北流口水。
  
  不過宋琦寧人沒到,禮卻是到了,還恰好趕在了司馬大總統之後。
  
  “湖北宋督奉上禮金十萬圓整!”
  
  這可不是個小數目,在場眾人,連司馬大總統都忍不住有些詫異。要知道,現在的年月,一百銀圓就差不多夠一家五口生活一年了,這宋琦寧一出手就是十萬,除了說明他手頭富裕,還說明什麼?他和樓盛豐,果然關係不一般!
  
  樓大帥也沒料到宋琦寧會出這麼大手筆,緊接著,山東韓庵山,山西閻淮玉,青海馬慶瑞的賀禮也陸續送到,這些統領各省的督帥出手皆是不凡,雖然不像宋琦寧一出手就是十萬之數,最少的,也有三萬。
  
  到了陝甘的馬慶祥,卻鬧了笑話,這馬鬍子沒送錢,直接給樓大帥送了三百匹膘肥體壯的戰馬,除了之外,還送來了兩頭圓頭圓腦,身上黑白兩色的大熊貓。
  
  “這是,貓熊?”
  
  西起甘肅,主體位於陝西南部和四川北部交界線一帶的秦嶺山脈,是大熊貓的主要生存區域之一。秦嶺大熊貓比起更像熊的四川大熊貓,向來被稱為國寶中的美人。
  
  現在大熊貓還沒有成為國寶,只是比起其他動物,更加少見罷了。
  
  “這馬慶祥也有意思。”樓大帥看著籠子裡那兩頭似熊非熊,長相挺討人喜歡的動物,摸了摸光頭:“他怎麼會想起送這個來?”
  
  比起樓大帥,樓夫人倒是對這兩頭大熊貓喜愛非常,其他的夫人小姐也是看得驚歎連連,這東西,看起來憨憨的,要不是隔著籠子,也不知道習性,或許就有人直接伸手去摸了。
  
  “少帥迎親回來了!”
  
  就在這時,又是一陣喧嘩,馬蹄聲和嗩呐聲越來越近,大帥府裡的眾人,知道這是樓少帥把新娘子迎回來了,樓大帥和樓夫人頓時笑容滿面,比起剛才,笑得可是真心實意得多了。
  
  不過,當樓逍一行人出現在眾人面前時,現場足足靜默了三分鐘。
  
  大帥府今兒個是迎親,不是搶親吧?
  
  跟在少帥馬隊之後的那些人,是李家送嫁的家人吧?怎麼會這麼狼狽?還有那些吹嗩呐和打腰鼓的,有幾個已經雙眼發白,就差口吐白沫了。
  
  這是,辦喜事吧?
  
  樓夫人看到掙扎著想從大氅裡出來的李謹言,就知道自己兒子肯定又胡鬧了。
  
  李謹言被樓逍從馬上扶下來,腳剛落地,腿就有些軟。他再也不說騎馬是件好事了,沒經過專門訓練,騎在馬背上跑了一路,當真是遭罪啊!
  
  樓逍的手自始至終沒從李謹言的身上離開過。樓夫人見這也不成個樣子,難不成等下兒子要摟著兒媳婦一路拜堂進洞房?
  
  樓大帥倒是不以為意,點點頭,恩,這小子不錯,有他老子當年的風采!
  
  眾人回過神來之後,也紛紛開口道賀,誰也不會沒眼色的在這當口說什麼不和規矩,新娘子怎麼沒蓋頭之類的話。
  
  至於新娘子是個男人的事情,也沒什麼好稀奇。樓逍克妻的大名如雷貫耳,道士批命,說他只能娶個男妻的事情,也不是什麼秘密,大都早有耳聞。
  
  樓少帥雖然霸道,卻也不會當真不管不顧的我行我素。
  
  樓夫人眼神掃過來,他就放開了李謹言,李謹言頓時覺得呼吸一暢,偷偷摸了摸自己的後腰,肯定青了。
  
  李家送嫁的人被樓家的管家招待下去,接下來就是新人拜堂。樓大帥客氣的將司馬君讓到正位,司馬大總統連忙擺手:“這可不行,今天是你兒子成親,我可不能坐這裡!”
  
  樓大帥也只是意思一下,見司馬大總統推辭,便和樓夫人一起高坐首位,司馬大總統和其他各國公使在一旁觀禮,北方政府和北六省軍政府的大小官員也沒刻意去分座次,但到底誰和誰不對付,誰和誰是一派,還是一目了然。
  
  各國公使中不乏天主教徒和基督徒,對樓少帥的妻子是個男人的事情,也沒表現出多不自在。
  
  果然,在政治和利益面前,宗教信仰也是會被丟到犄角旮旯去生塵的。
  
  樓逍和李謹言走進正堂,跪在樓大帥和樓夫人面前叩首,禮官高聲唱賀。
  
  拜過了天地,自然就要開宴,大帥府今天把關北城裡幾大酒樓裡的廚子全都請來了,開了幾百桌,這還坐不下,乾脆直接擺到了院子裡,另開了席位。
  
  樓逍身後跟著一溜的副官,全都負責為少帥擋酒,李謹言也沒直接被送回新房,先是和樓逍一起敬酒,主要的幾桌敬過之後,就被樓夫人拉著,七大姑八大姨,這個部長夫人那個局長夫人的認人。
  
  李謹言臉上都快要笑僵了。
  
  幾個外國公使也沒空手來,他們送給樓少帥和少帥夫人的新婚禮物,十分特別,全都是清一色的槍械。
  
  李謹言看著樓家下人捧下去的盒子,額頭滑下三道黑線,是他太村兒了嗎?婚禮上送槍,這些人都是怎麼想的?
  
  樓逍依舊是不苟言笑,只是在見到德意志公使時,難得表現出了一絲熟稔。樓少帥五年的帝國—軍校不是白讀的。馮施裡芬元帥對一個東方人另眼相看的事情,在德國上流社會和軍隊裡也不是什麼秘密,就連興登堡元帥也對樓逍十分看好,德皇威廉二世還曾經想召見他,只是樓逍那時已經回國了。
  
  哈克斯紹紳曾經在軍隊中服役,消息十分靈通,再加上之前從國內發回的電報,想到接下來要做的事情,他十分自然的對樓逍表現出了恰到好處的熱情。
  
  李謹言跟在樓逍身邊,見樓少帥用流利的德語和德國公使交談,尚且沒覺得什麼,後來聽到他嘴裡的英語,法語,甚至是義大利語,李謹言臉上的驚訝卻是掩飾不住了。等到了俄國公使面前,樓少帥突然不開口了,很顯然,樓大帥對老毛子的態度,也直接影響到了樓少帥。廓索維茲的臉上有些不太好看,可比起本多熊太郎,他的待遇已經算是不錯了,至少樓少帥還是和他點了下頭,至於那個身高還不到樓少帥肩膀的日本人,直接被少帥當做空氣一般無視了。
  
  李謹言忍不住想笑,樓逍低頭看了他一眼,突然捏了一下他的耳朵:“想笑就笑。”
  
  “啊?”
  
  “的確好笑。”
  
  “……”
  
  李三少很明顯還不能跟上樓少帥的思維速度。想明白之後,忍不住眉頭一挑,這樓少帥,似乎和他之前想的不太一樣啊,怎麼覺得,這人有點蔫壞蔫壞的?
  
  在場的還是武人居多,酒酣耳熱之際,也越來越肆無忌憚。樓夫人知道,樓逍能夠應付到現在已經是不容易了,找了藉口,就讓樓逍帶著李謹言下去休息。
  
  “你爹那幫兄弟,鬧起來是沒個准的,別和他們一起胡鬧。”樓夫人囑咐了樓少帥兩聲,轉頭看向李謹言:“好孩子,今天累壞了吧?”
  
  李謹言的臉有些紅,他自認酒量還不錯,但和這群軍痞子還是沒法比,又架不住人多,這個叔叔那個伯伯的,一輪下來,頭就有些暈。
  
  “夫人,我沒事。”
  
  樓夫人笑了,“還叫夫人?都是我家的人了,這口也該改了吧?”
  
  李謹言張張嘴,到底還是叫了一聲:“娘。”
  
  “哎!”樓夫人笑得開心,因為高興,剛剛也忍不住多喝了兩杯,這陣子酒勁上來,也有些頭暈,吩咐丫頭送樓逍和李謹言下去休息,回頭就聽那群喝高了的軍痞子吵嚷著要鬧洞房,頓時眉毛一豎:“誰敢去鬧我兒子洞房,我讓大帥扣他那支部隊一年的軍餉!”
  
  這話一出,鬧得最歡實的幾個人,直接從椅子上滑到了地上,一聲不敢言語。
  
  夫人,威武!
  
  樓逍邁開大步,一路拽著李謹言的胳膊走進了新房。
  
  大紅的喜字貼在牆上,紅色的床帳垂落,喜被上繡著鴛鴦戲水的圖案。兒臂粗的龍鳳紅燭燃著,桌子上擺著十幾盤堅果和糕點,李謹言目光移到床上,心下不由得想起電視劇裡曾經看到過的,這床上,該不會還灑了桂花蓮子紅棗一類的東西吧?兩個男人早生貴子?那可就是個笑話了。
  
  等等!
  
  李謹言突然意識到一個十分嚴重的問題,倏地抬頭去看樓逍,樓少帥正面無表情的解開了軍裝上衣的兩顆扣子,露出白色的襯衫領子和凸起的喉結。
  
  臉上依舊沒有什麼表情,可那雙眸子,卻黑得發亮。
  
  李謹言的心裡有點打鼓,忍不住後退一步,這事,貌似有點不妙啊……
  
  第十八章
  
  室內寂靜,只有龍鳳紅燭的火光映在牆上,搖曳出曖昧的光影。桌上擺著一壺酒,青瓷的酒壺旁,是兩只用紅繩系在一起的酒杯。
  
  李謹言張張嘴,很想說些什麼,卻發現,一個字都說不出來。
  
 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,他一清二楚,同樣是男人,他太瞭解樓逍雙眼中的光亮代表著什麼。
  
  樓逍一步一步走近,李謹言下意識的後退,後膝已經抵在了床沿,退無可退,一下坐到了床上。
  
  “那個,少帥,咱們打個商量行嗎?”李謹言艱難的開口,掌心按在綢面的喜被上,冰涼。
  
  “恩?”樓逍的手已經解開了軍服上衣的第三顆扣子。
  
  “這事,能不能先緩緩?”
  
  樓逍手下的動作一頓,抬起頭,烏黑的眸子定定的看向李謹言,下一刻,李謹言的視線忽然顛倒,已然被按倒在了大紅的喜被上,兩隻腕子被一隻大手抓住,扣在了頭頂,樓少帥就像是一隻蟄伏了許久的獸,終於抓住了他覬覦已久的獵物,急著下腹。他單膝跪在床上,另一隻手掐住了李謹言的下巴,低下頭,暗色的雙眼,在滿目的紅色中,益發的深邃。
  
  “為什麼?”
  
  “那個,就是……”在這樣的目光注視下,李謹言連呼吸都覺得困難,更不用提說話了。他告訴自己要冷靜,卻談何容易。
  
  樓逍現在的樣子,實在是太嚇人了。
  
  樓少帥能感受到掌心下的僵硬,微不可見的蹙了一下眉,“怕我?”
  
  “……”李謹言不知道該怎麼回答,說實話嗎?他怕自己“死”得更快。
  
  “嫁了我,拜了堂,我睡你,天經地義。”
  
  李謹言被噎了一下,他很想說,少帥,好歹您也是留過洋的高級知識份子,就不能含蓄點嗎?
  
  樓逍挑起了一邊的眉毛,似乎在說,含蓄,也是要睡的。
  
  李謹言:“……”
  
  樓少帥明顯是鐵了心,和他武力對抗根本不可能。若是談條件……現在的他,壓根就沒有那個資本。
  
  就像樓逍說的那樣,他們已經成了親,拜了堂,睡在一起,的確是天經地義的事情。就算今天不成,那明天呢?後天呢?總是會有這麼一天的。在這件事上堅持,當真是沒什麼意義。
  
  李謹言想做的事情太多了,只憑他自己,卻是難上加難,一朝穿越呼風喚雨那純粹是扯淡。在這個世道,想要找到樓家這樣的靠山並不容易。
  
  李三少突然之間想通了,閉上了雙眼,樓少帥能感到身下的人漸漸放鬆了下來,有些不解,側過了頭,手指擦過李謹言的下唇,“怎麼?”
  
  李謹言睜開眼,“少帥,你能不能先放開我,這樣,不太舒服。”
  
  樓逍沉默片刻,放開了李謹言,起身走到桌旁,執起青瓷的酒壺,回到床邊,坐下,咬開了壺嘴,喝了一口。
  
  李謹言正半靠在床邊揉著手腕,下一刻,被樓逍扣住了後頸,唇,被堵住了。冰涼的酒水度進了他的口,沿著喉嚨滑下,變得火熱,仿佛連心都要燒起來了。
  
  來不及吞咽的酒沿著唇角滑下,順著頸項,滑進了長衫的衣領,被修長的手指抹去,領口被粗魯的扯開,呼吸也瞬間變得急促起來。
  
  李謹言仰起頭,任由樓逍的唇舌在自己的下頜和頸項間遊走,手臂緊緊摟住了壓在自己身上的男人,抵在大腿上的熱度,讓他莫名的興奮起來。
  
  有些自嘲,卻依舊難以抵擋從尾椎處蔓延開的快感。恍惚間,長衫的盤扣已經全被扯開,露出了白色的裡衣和分明的鎖骨。
  
  樓逍撐起身體,額際已經沁出了汗水,李謹言也急促的喘息著,他必須承認,想開之後,他甚至是有些期待的。
  
  就在樓逍的手搭上腰間皮帶的時候,門外突然起了一陣喧嘩,還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,房門砰砰的響了起來,季副官的聲音在門外響起:“少帥!出事了!”
  
  樓逍的動作猛然間一頓,李謹言也是神色一變。
  
  門外的季副官滿臉焦急,看到房門打開,立刻說道:“少帥,出大事了!錢師長他們對著那個老毛子拔槍了,大帥也和大總統吵起來了,外邊都亂成了一團,夫人實在是應付不來,您快去看看吧!”
  
  樓逍的神色一凜,單手耙梳過有些淩亂的發,抬腿就要離開,突然間腳步一頓,回頭望向身後,李謹言也下了床,正在整理衣服,見樓逍看過來,抬頭說道:“少帥,你快過去吧,我等等就到。”
  
  樓逍點點頭,並沒說出這不關李謹言的事。李謹言提起的心放了回去,到底鬆了口氣。
  
  開喜宴的大廳裡,已經亂作一團。俄國公使廓索維茲被幾個師長圍著,脾氣最暴躁的錢師長,不是人拉著,已經要動手了。饒是如此,嘴裡也罵罵咧咧的,沒一句好話。
  
  朱爾典和其他幾國公使都被保護了起來,在場的北方政府官員們顯得有些無措,北六省軍政府的眾人倒是顯得同仇敵愾,臉上都或多或少的帶著怒氣。
  
  樓夫人一邊忙著安撫女眷,還要一邊注意著樓大帥這邊的動靜,司馬大總統的上衣已經沾上了酒漬,被幾個隨身的警衛護在身後,樓大帥站在他的對面,一手用力的捶著胸口,一邊大聲的問道:“大哥啊,大哥!我樓盛豐敢把心掏給你,你敢嗎?啊?!”
  
  司馬大總統的臉色有些難堪。
  
  “大哥,你糊塗啊!”樓大帥的虎目滿是血絲,身邊的人想要拉住他,卻被他一把甩開,他上前一步,不顧大總統警衛手裡的槍,一把抓住了司馬大總統的衣領:“你說,你真不知道老毛子是個什麼東西?!那群王八羔子十年前做的孽你都忘了,是不是?!”
  
  “我沒有!”
  
  “沒有?你摸摸良心,你敢說你對得起這些當年和你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嗎?!你對得起死在外東北的那些老弟兄嗎?!”
  
  “別說了!”
  
  “別說了?”樓大帥的神情益發的憤怒,就像是一頭終於被激怒的獅子,“我看你就是沒忘,也壓根不再當回事!”
  
  “樓盛豐!你反了嗎?!”幾個北方政府的官員呵斥道:“你竟敢質問大總統?!”
  
  “屁!”樓大帥一把扯開了身上的軍裝,露出了胸膛上猙獰的一道道疤痕:“老子當年出生入死的時候,你們還在娘們肚皮上拱窩呢!和老子掰扯,你們不夠格!”
  
  “你……”幾個出聲的官員都被樓大帥一席話氣得臉色發白,他們的確滿腹經綸,但和在軍隊裡摸爬滾打幾十年的軍痞子打嘴架,當真只有挨駡的份。
  
  司馬大總統見鬧得不成樣子,只得開口道:“盛豐,今天是逍兒的好日子,別鬧了。讓你的人把公使閣下放了,咱們坐下好好談談。”
  
  “原來,大哥你還知道今天是我兒子的好日子?”樓大帥憋了一肚子的怒氣,不是一天兩天了,借著酒勁,乾脆在今天全都發了出來,“這些狗屁倒灶的屁事,就提都不該提!”
  
  樓大帥不依不饒,司馬大總統脾氣也上來了,“盛豐,這是不得已!”
  
  “不得已個屁!當年的六十四屯,還有海蘭泡的事情,你都忘了?!幾萬人呐,都讓這些老毛子給害了!你還要和他們談什麼滿洲里!什麼合約?!我還叫你一聲大哥,大哥,這事你要是真做了,那你就是千古的罪人!還有你們!”樓大帥的目光如利劍般掃過北方政府的一眾官員,最終落在了俄國公使廓索維茲的臉上,“還有你!回去告訴你那個沙皇,想要滿洲里,除非在我樓盛豐的身上踩過去!有能耐,把北六省的爺們都殺光了,否則,就算一塊土疙瘩,我也不給你!”
  
  “樓大帥,你只是地方官員,這件事,你無權插嘴。最終的決定權,在總統閣下的手中。”廓索維茲的臉色不是一般的難看,語氣十分僵硬:“另外,你們竟然如此蠻橫的對待一個外交人員,我會將此視為對大俄羅斯帝國的挑釁!”
  
  “去你媽的!”錢師長直接一腳踹在了廓索維茲的肚子上,要不是身旁的人拉住他,他就要撲上去給這人一頓胖揍:“媽了個巴子的,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!在這裡撒野,老子廢了你!”
  
  樓逍和季副官趕到時,恰好看到了這一幕,錢師長身旁的人沒注意到,他卻看到,廓索維茲的手已經探進了懷裡,眼神一冷,上前幾步,抄起一個兵哥手中的槍,對天放了一槍!
  
  頓時,大廳裡變得鴉雀無聲,緊接著就是一陣女人的尖叫。樓少帥聽而不聞,大步走到錢師長一群人身旁,槍口抵在了廓索維茲的頭上,季副官忙緊跟上前,一把拉住了廓索維茲的右手,他手中赫然握著一把左輪手槍。
  
  看到這一幕,錢師長和他身邊的人眼中頓時閃過了一抹殺意,廓索維茲高聲叫嚷:“我要抗議!你們不能這樣對一個外交人員!”
  
  “外交人員?”樓逍的聲音很冷,冷得仿佛能刺穿人的骨頭,“手持武器的外交人員?”
  
  樓夫人眼見樓大帥鬧得不成樣子,沒想到兒子一來,更是火上添油,眼前直發黑,展夫人也沒什麼辦法,只能跟著著急。這時,一隻溫熱的手拖住了樓夫人的胳膊,“娘,不用擔心,不會有事的。”
  
  聲音還帶著少年的青澀,卻意外的讓人安心。
  
  “謹言?”
  
  “娘,沒事的。”李謹言笑得溫和,“少帥能處理好。”
  
  他也不是有百分百的把握,但現在他只能這麼說。至少,不能讓樓夫人亂了心神。他不認為樓大帥真會把事情做絕了,能手握北六省,讓手下的官員心服口服,甚至連司馬大總統也不敢輕易動他的樓盛豐,絕不會是頭腦一發熱就萬事不管的莽夫,否則,他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。
  
  而樓逍……李謹言緩緩眯起了眼睛,樓大帥的兒子,他會是衝動起來不顧後果的人嗎?顯然不可能。
  
  就如李謹言說的,無論是樓大帥還是樓逍,都沒想著將事情做絕,事情還不到那個地步,提前和司馬大總統扯破臉,對樓家絕沒有好處。
  
  至於那個老毛子……樓逍收起了槍,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,對站在一旁,一直沒說話的英國公使朱爾典說道:“爵士,廓索維茲閣下喝醉了。”
  
  朱爾典背著手,看著樓逍,突然笑了,“的確,俄國人總是這樣,一旦喝酒,他們就會失去理智。”
  
  朱爾典並不看好司馬君,他一直想要拉攏樓盛豐,希望這個實力強橫的軍閥,能夠成為英國在北方的代言人。並且對樓大帥之前放出的機械訂單十分感興趣。為了利益,幫個小忙,朱爾典並不介意。而且,俄國人就是一頭喂不飽的北極熊,尼古拉二世越來越傲慢,國王陛下對此也頗有微詞,應該適時給他們一點警告了。
  
  朱爾典一開口,法國公使潘蓀納也隨聲符合,德意志和高盧雄雞向來不對付,但對北極熊也沒什麼好感,自然樂於看到廓索維茲吃癟。義大利和北美合眾國公使,很好的秉持了打醬油的風格。日本的本多熊太郎倒是一臉憤慨的叫嚷了幾句,樓少帥再度把他當做空氣一般無視了。
  
  廓索維茲不甘心,奈何形勢比人強,在朱爾典的逼視下,只能閉上了嘴。大不列顛仍是目前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,和朱爾典爵士鬧出了不愉快,並不明智。
  
  錢師長等人依舊憤憤不平,但隨著酒勁過去,腦子逐漸清醒,也不由得捏了一把冷汗。如果樓逍沒有出面,真讓廓索維茲有機會開槍,那吃虧,恐怕也是白吃。
  
  想到這裡,這些兵痞子都不出聲了。
  
  樓逍暫時解決了廓索維茲,他也知道,和這些老毛子還有得掰扯,但至少今天不會再鬧起來。樓大帥那廂正抓著司馬大總統痛哭,話卻說得清楚,等到想說的都說完了,樓大帥突然眼一閉,直挺挺的倒下了。
  
  眾人嚇了一跳,再一看:“大帥醉過去了。”
  
  司馬大總統氣得臉發白,樓盛豐,好你個樓盛豐!眾目睽睽之下,他能和一個醉鬼計較嗎?不能!
  
  這口氣,他只能咽下去。
  
  況且,滿洲里的事情,只要樓大帥不鬆口,事情就沒完,司馬大總統也是頭疼。
  
  宴席到了最後,不歡而散。
  
  各國公使直接開車離開,司馬大總統卻留了下來。原本他是沒這個打算的,可之前和樓大帥鬧成那樣,如果他抬腿就走,不出一天,就能傳出他和樓大帥扯破臉的話來,他正準備拿下南方那塊地盤,為了這,連外蒙古都放手了,還答應和老毛子談滿洲里的事情,如果突然傳出這樣的話,他之前做的一切都白費了。
  
  一場風波消弭於無形。樓夫人吩咐下人送樓大帥去休息,自己帶著李謹言,送客人們離開,展夫人是最後走的,她原本想和樓夫人說一下丈夫的事情,可眼下的確不是個好時機。
  
  樓夫人拍了拍展夫人的手:“你的事,我記著的。若是不急著回去,就和妹夫在關北城住上幾天。”
  
  展夫人聽明白了樓夫人的暗示,點點頭,滿意的挽著丈夫離開了。
  
  李謹言忙著指揮眾人收拾大廳,經過了剛剛那場混亂,更加堅定了李三少緊抱樓家大腿的決心。這父子兩個,個頂個不是省油的燈,這等大腿,一定要抱得牢牢的!
  
  不過,剛剛樓大帥是說滿洲里?
  
  李謹言皺起了眉頭。
  
  第十九章
  
  客人散去,大帥府依舊燈火通明。
  
  樓大帥喝過了醒酒湯,洗了把臉,清醒之後,派人把樓少帥叫進了書房。被請去的還有司馬大總統,之前樓大帥借著酒勁,很是掃了司馬大總統的面子,可司馬君能忍著怒火留下,給外人擺出了姿態,樓大帥就清楚,滿洲里的事情還沒完,絕不會就此揭過。
  
  如果可以,樓大帥也想讓司馬大總統打消與虎謀皮的念頭,那群老毛子是好相與的嗎?從前清開始,他們從中國占走了多少土地?說什麼重新勘定界標,無非就是嘴上說得好聽,實際給你下個套,到時候,熊爪子拍下來,你是接還是不接?
  
  樓大帥敞著懷,坐在高背雕花椅上,司馬大總統坐在他對面的沙發上,樓逍站在樓大帥的旁邊,在父親和大總統的面前,樓少帥是沒有座位的。
  
  “大哥,你還不清楚那群老毛子嗎?說他們是牲口都抬舉他們!在這群王八羔子眼裡,咱北方這塊地界,就是一塊噴香的肥肉!不吃進嘴裡消化了,絕不會甘心。那條大鐵路是怎麼回事,咱們都心知肚明。之前一直沒明著動手,還不是找不到藉口嗎?結果你倒好,直接肉往人家嘴裡送!”
  
  樓大帥越說越氣,險些又要瞪眼睛拍桌子。
  
  司馬大總統也是眉頭緊皺,歎了口氣,“我也是沒辦法,不把北方給安定下來,南方該怎麼辦?何況,俄國人已經在邊界增兵了,要是不答應,和他們打嗎?打的過嗎?”
  
  樓大帥也沉默了。
  
  他不是沒和老毛子交過手,不能說一點勝算沒有。不管不顧的拼命,或許能打贏,但也是慘勝。何況國內現在是山頭林立,真打起來,宋琦寧倒是會幫忙,可無非就是派人送些武器,到頭來還是要靠著他手頭的這些兵。萬一全都拼沒了,怎麼辦?別說滿洲里,連北六省都得易主。
  
  可是,真就讓政府去和老毛子談什麼滿洲里水路勘界?
  
  想想都憋氣!
  
  “盛豐,南方不平,我們真和俄國人動起手,萬一鄭懷恩在背後捅刀子,誰受得了?南方政府那群人,你也不是不清楚。”
  
  司馬君歎了口氣,若是可以,他也不想這麼做。前朝的李合肥,被西方人稱為“東方的俾斯麥”,卻至死都背著賣國賊的名號。他願意嗎?不願意!可國家貧弱,統治者不思進取,軍費都被挪去建園子,大廈將傾,憑幾個人的力量,就能扶得起來嗎?何況上面還壓著一個實際統治了中國,又禍害了中國幾十年的老太后!他又能怎麼辦?
  
  “盛豐,我知道這事情難為你……”
  
  “大哥,這話你都說了幾遍了。”樓大帥歎了口氣,“你這不是為難我,是在用劍戳我的心窩子!你明知道,我手底下那群兄弟,有幾個沒和老毛子有血仇?你說沒辦法,難道我就有辦法?之前蒙古的事情就讓兄弟們有怨氣,這事再一出,不說我的兵,你手下的那群兵,就能答應?那都是屍山血海裡爬出來的,當初為什麼跟著你打天下?不就是因為清廷和南方那群人不辦人事,把自己家的東西往洋人嘴裡送嗎?”
  
  司馬大總統沒說話。
  
  樓大帥繼續道:“大哥,你要想清楚,可別本末倒置。咱們兄弟能走到今天這個地步,靠的是什麼?無非就是手裡的這些兵,這幾杆槍!文人那一套有時候是挺管用,真事到臨頭,看看南方的鄭大炮,他如今怎麼樣?宋舟敢當面給他一個嘴巴,他都不敢還手,汪汪叫兩聲都得躲著人!”
  
  司馬君被樓大帥一頓搶白,神色間有些難堪。樓大帥話說到這裡,想到老毛子在邊境增兵的事情,也是頭疼。
  
  這事情弄不好,他們都得栽裡頭。畢竟,除了俄國人,還有個日本矬子等在那裡!英國人的確和他接觸過,樓大帥卻當真是不樂意,如果接受了英國人的條件,他成什麼了?他還有臉在這裡義正言辭的和司馬君說這些?早抹脖子去給死在外東北的老兄弟們賠罪了!
  
  樓逍一直靜靜的站在一旁,聽著樓大帥和司馬大總統的談話,臉上的表情絲毫未變,黑色的眸子卻越來越沉,背在身後的雙手握拳,突然開口道:“俄國人在邊境增兵,是真想和我們打一仗嗎?”
  
  樓大帥和司馬大總統同時看向樓逍,“你是說?”
  
  “俄國國內並不太平。洋人之間,也不是鐵板一塊。”
  
  聽到樓逍的話,司馬大總統依舊擰眉毛,樓大帥卻是心頭一動,不太平?不太平好啊……
  
  樓大帥父子和司馬大總統在書房裡一直沒出來,也沒見人送茶水進去,樓夫人不敢擅自做主,只得提心等著。李謹言陪了樓夫人一會,就藉口回了房間。就算他名義上是樓逍的“妻子”,可他到底是個男人,總得避嫌。
  
  樓夫人也意識到李謹言再留下來並不合適,拍了拍李謹言的手:“你是個好孩子,剛娶你進門,就出了這樣的事,委屈你了。”
  
  李謹言略顯僵硬的扯了扯嘴角,他當真是不委屈,比珍珠還真!
  
  回到房間,桌子上的龍鳳紅燭已經燃了一半,火紅的燭淚掛在金制的燭臺上,像是一條紅色的瀑布。
  
  李謹言坐到桌旁,拿起一塊點心咬了一口,棗泥餡的,並不太甜,尚且可以入口。吃過了一塊,火燒火燎的胃才好受了一些。喜宴上他要麼和樓逍一起敬酒,要麼就被樓夫人拉著認人,壓根沒吃什麼東西。
  
  茶水已經涼了,李謹言卻不在乎,倒了一杯,咕咚咕咚灌下去,把嘴裡甜膩的味道沖下去一些,舒了口氣。
  
  這一天過的,還真是……
  
  幾步走到床邊,攤開四肢躺在床上,明明哈欠連天的犯困,腦子卻異常的清醒。
  
  滿洲里,他在後世是去過的。當時公司組織旅遊,那時的滿洲里,被稱為北疆的明珠。呼倫貝爾大草原腹地的劄賁諾爾國家礦山公園,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。經過導遊的解說,他知道了劄賁諾爾煤礦始建於1902年,後世探明的煤炭地質儲量達到一百億以上,這還只是滿洲里的冰山一角而已!
  
  想到這裡,李謹言突然坐起了身,絕不能讓俄國人得逞!
  
  可他又能做什麼?玩政治,他三兩下就能被別人玩死,扛槍他也沒那力氣,唯一能做的就是賺錢。
  
  樓家的皂廠剛建,製作磺胺還得找人,八成也要通過樓家,自己手裡的那些鋪子,布莊還在賠錢,茶樓和典當行倒是賺錢,拿出來也是杯水車薪。想想樓夫人給他看的禮單,李謹言的手當時都哆嗦了一下,幾萬十幾萬的大洋說送就送,漢唐的古董隨手做人情,禮單上竟赫然列著兩隻國寶!
  
  這都是些什麼人啊!比起這些人,他手裡現有的那點東西,當真是不夠看。
  
  革命尚未成功,同志仍需努力!這是李三少心情的真實寫照。
  
  李謹言翻了個身,剛巧看到樓逍推門走進來,一身的軍裝筆挺,扣子一絲不苟的扣著,邁出的腳步有力,整個人就像是一把會走動的戰刀。
  
  李謹言一下坐了起來,“少帥。”
  
  “恩。”樓逍解開了領口的一顆扣子,扯鬆了衣領,“沒睡,等我?”
  
  李謹言不假思索的點頭。無論如何,抱好大腿,當是第一要務。
  
  樓逍被取悅了,身上鋒銳的氣息收斂許多,解開腰帶甩到一邊,走到床邊時,上衣的扣子已經全部解開,露出了內裡雪白的襯衫,立領的款式。
  
  樓逍坐到床上,李謹言往床裡讓了讓,想起剛剛在席上樓逍大多數時間都在喝酒,開口道:“少帥,要不要吃點東西?”
  
  樓逍側過頭,看了李謹言一會,突然笑了。這一笑,直接把李謹言笑愣了,他從沒想過,這個戰刀一般的男人,笑起來,竟然是有些調皮的。
  
  只是,這個笑容一閃而逝,樓逍一把摟過李謹言的腰,兩個人躺倒在了床上,拉起喜被。
  
  “睡覺。”
  
  李謹言眨眨眼,似乎還不太明白。樓逍的面孔突然欺近,“不睡?想我睡你?”
  
  李謹言:“……”
  
  他是該說想還是不想?
  
  樓逍摟在李謹言身上的胳膊愈發緊了,將李謹言囫圇個的摟在懷裡,像是拍孩子似的拍了拍:“太晚了,明早要給爹娘敬茶。”
  
  李謹言聽明白了,樓少帥這是在說,今天太晚了,明天還要早起,兩人蓋棉被,純睡覺。不過,他很想和樓少帥說一聲,既然要睡覺,能不能別這麼用力的摟著他?任誰腰上扣著一個鋼箍,都甭想睡好!
  
  過了一會,樓逍的呼吸聲漸漸沉了,李謹言試著挪動了一下自己腰上的手臂,意外的,手臂鬆開了。李謹言向身後一滾,揉著腰,咬牙不敢出聲,生怕把睡著的樓逍給吵醒了。好在床夠大,他再滾幾下也掉不到地上。
  
  借著昏暗的燭光,李謹言仔細的打量起了樓逍,他知道這個男人生得好,只是他身上如刀鋒般的氣質,常會讓人忽略他的長相。閉上眼睛的樓逍,顯得十分的無害,當真像是一個剛滿二十的大男孩,可一旦他睜開眼……李謹言臉上的神情有些複雜,他也說不清自己現在是什麼感受。
  
  想著想著,困意湧上,李謹言忍不住打了個哈欠,躺在床上,一會就睡熟了。
  
  室內沉靜半晌,躺在一旁的樓逍突然睜開了雙眼,燭火恰好在這時跳動一下,兩人的影子映在牆上。樓逍伸出手臂,重新將背對自己躺著的李謹言摟進懷裡,只是這一次,他放輕了力氣,懷中的人似乎困極,睡夢中嘟囔了一聲,卻沒有醒來。
  
  第二十章
  
  西曆1911年12月28日,農曆辛亥年冬月初九
  
  儘管大帥府已經儘量掩蓋消息,可喜宴上發生的事情,還是不脛而走。
  
  清晨的茶樓裡,一個穿著黑色棉袍,三十多歲的壯年漢子,正說得起勁。尤其是說到錢師長痛毆俄國公使那一段,更是擼胳膊挽袖子,故意擺出一副橫眉立目的模樣,看起來倒真有幾分煞氣,引起眾人連連驚呼。
  
  跑堂的夥計肩膀上搭著白毛巾,提高了嗓子叫道:“羅大舌頭,你可歇歇吧!這都說了一早上了,不累啊!就你那大舌頭還想充說書先生?快點讓讓,我這客人還等著呐!”
  
  羅大舌頭眼睛一瞪:“呔!再多嘴,小心老子也效仿那錢師長,將你踹一個滿臉開花!”
  
  夥計一撇嘴;“您老踹我不踹我兩論,您昨兒個欠的差錢,該給了吧?掌櫃的還等著呐!”
  
  說得羅大舌頭一陣臉紅,眾人一陣哄笑。
  
  廖祁庭依舊坐在昨天的位置上,聽著茶樓裡眾人和夥計插科打諢,倒也覺得有趣。
  
  大帥府的喜宴他去了,碰巧遇到一個廖家在北方政府裡的熟人,也就沒亮廖家人的身份。卻沒想到,在喜宴上會見識到這麼一場“好戲”。
  
  看起來,司馬君和樓盛豐不和的消息,也不是空穴來風。
  
  不過,和南方比起來,北方這點事根本算不得什麼。別看南方總是笑話北方從大總統往下,凡是手握實權的都是丘八出身,可丘八有丘八的好處,至少,丘八手裡有兵有槍,沒人敢不把丘八出身的司馬君當回事。
  
  司馬君手握實權,鄭懷恩拍馬也趕不上。
  
  自從李慶隆死後,不到一年的時間,南方政府換了三任財政部長。甭管這人多有才幹,背後使了多少勁,一個不留神,就要被人下絆子!費勁巴拉的爬上去,屁股都沒坐熱,烏紗帽就丟了。鄭懷恩倒是想管,可他一沒錢二沒槍,也就頂著個大總統的名頭好看,他管得了嗎?
  
  直到廖家三房夫人的娘家大哥,依靠廖家的財力,走通了各方關係,才坐穩了這個既是聚寶盆,又是火山口的位子。
  
  原本看過了樓少帥大婚的熱鬧,廖祁庭就該返家了。來之前,家裡的老太爺可是對跟著廖祁庭的人下了死口,夫人也放了狠話,哪怕廖七少爺的肉皮磕青了一塊,小栓子這些人也是吃不了兜著走!
  
  怕什麼來什麼,廖祁庭聽說樓家要開一家制皂廠,突然來了興趣,他不走了。
  
  小栓子簡直是五雷轟頂,差點沒給廖祁庭跪下,抱著大腿哭:“少爺,你就發發慈悲,給小的留一條命吧!”
  
  廖祁庭的確是臨時起意,卻並不是為了胡鬧。
  
  肥皂這玩意在國內還是個新鮮貨,數得上號的制皂廠只有兩家,一家在天津,一家在上海。現在國人大多還是習慣用胰子,窮人家用草木灰的也不少。
  
  無論是國貨還是洋貨,一塊肥皂的價格不過三到五分。就算成本再低,利潤總歸有限。
  
  樓大帥截留了北六省的收稅不是秘密,各地的軍閥都這麼幹。制皂廠一年能賺的利潤,恐怕連稅收的零頭都不到。如果樓大帥想要開工廠賺錢,比制皂廠利潤高的多了去了,樓家如此興師動眾,只能說明,這家廠子恐怕不簡單。
  
  廖祁庭是不知道樓家能從肥皂中玩出什麼花樣,但從樓家急著開廠這件事卻能看出,樓家需要錢。
  
  養兵,就是個燒錢的買賣。
  
  宋舟手握南方最富庶的六省,還整天叫窮呢,北六省稅收不到南六省的四分之三。如今北邊的邊境不太平,南北也隨時可能打起來,各路軍閥都開始擴軍,樓家不缺錢才怪。
  
  廖祁庭吃完了最後一個蒸餃,擦擦嘴,見小栓子一臉苦樣,很是怒其不爭:“小栓子,要把目光放長遠些!你家少爺我是隨便亂來的人嗎?”
  
  小栓子還是一臉苦相。
  
  廖祁庭不管他,離開了茶樓,一路走,一路想著,雖說廖家和南六省的宋舟關係不錯,可宋武那個人,同日本人走得太近了,廖家作為南方商界的龍頭,在生意上沒少和日本人產生齟齬,一旦宋武接了宋舟的位置,很難說不會對廖家下手。
  
  南方政府表面光鮮,內部卻是一團烏煙瘴氣,早晚都要鬧起來。比起南方,廖祁庭更看好北方,至於是司馬君還是樓盛豐,廖祁庭倒是更偏向樓盛豐。樓盛豐的兒子,更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,將來的成就,絕不會在他老子之下。
  
  樓家缺錢,廖家最不缺的就是錢。
  
  沒人會把送上門的錢主動往外推吧?這次他來北六省,未嘗不是想著給廖家在北方結個善緣。
  
  只是,這事情怎麼做,還需要好好想想。
  
  李謹言心中有事,睡得並不怎麼踏實,迷迷糊糊的一連做了幾個夢,等到醒來,只覺得頭昏腦脹,夢裡經歷了什麼,卻一點也想不起來。
  
  樓逍穿著襯衫軍褲靠坐在床邊,一條膝蓋彎起,赤腳踩在床沿上,右手捏著一枚子彈,三兩下將一把毛瑟手槍拆成了零件。
  
  看著散落在床上的手槍零件,李謹言半晌無語。
  
  “醒了?”
  
  “恩。”
  
  樓少帥又三兩下將毛瑟手槍組裝好,“好玩嗎?”
  
  李謹言:“……”
  
  清早醒來,就看到昨夜的枕邊人坐在床邊玩槍,這場面,怎麼看,都有些滲人。李謹言慶倖自己的心臟夠強,換成一個稍微神經脆弱點的,非得被嚇得跳起來不可。
  
  不過男人沒有不愛槍的,比起樓逍之前送給他的勃朗寧,李謹言倒是對這把毛瑟更感興趣。這種槍在國內叫駁殼槍,也叫盒子炮,在國外不怎麼受歡迎,倒是讓國人玩出了水準。槍身扭轉九十度射擊,不只解決了一槍之後子彈就往天上飛的問題,裝上槍套還能當衝鋒槍使用。
  
  後世的抗戰劇,駁殼槍的出鏡率幾乎是百分之百,不說傲視群雄,也是獨領風騷。
  
  樓少帥:“喜歡?”
  
  李謹言點頭。
  
  樓少帥:“給你了。”
  
  李謹言:“……”
  
  初次見面禮是一把槍,聘禮還有一把槍,成親後第二天又收到一把槍,李三少真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才好。
  
  牆上的自鳴鐘響了七下,走廊裡傳來了一陣腳步聲。
  
  房門被從外面推開,丫頭們端著銅盆和洗漱用品魚貫而入,領頭的是個十七八歲的,長著一雙丹鳳眼的丫頭,額頭飽滿,嘴唇有些薄,卻不會顯得刻薄,一件掐腰靛青色棉襖,愈發襯得腰肢纖細,胸脯飽滿。
  
  那丫頭未語先笑,上前一步,張口叫了一聲少帥,捧著毛巾的手卻被晾在了半空。樓少帥讀了五年軍校,回國後大部分時間都在軍隊裡,已然習慣了軍人的作風,不用丫頭服飾,利索的刷牙洗漱,拿起軍裝外套穿上,一顆一顆的扣上軍服扣子。直到武裝帶的金屬搭扣發出一聲輕響,愣了半晌的丫頭才回過神,低下頭,滿臉通紅。
  
  李謹言沒說什麼,事實上,對一個咬著嘴唇,潸然欲泣的姑娘,他還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。
  
  樓逍整理好軍裝外套,李謹言也恰好洗漱完畢。
  
  兩個人離開房間,屋子裡的其他丫頭瞅了一眼丹鳳眼的丫頭,誰也沒說話,只是心裡都覺得好笑,真以為自己是個天仙美人?明明是六姨太遠房親戚家的姑娘,卻上杆子做伺候人的事情,也不嫌磕磣。夫人現在是沒空理會,大帥府裡的老人也都當個笑話看,一旦等夫人下了狠手,別說這丫頭,就連六姨太也得吃掛落。
  
  當年三姨太為什麼是那樣的下場?一來是太過張揚,二來就是她在少帥的身邊安插了人!六姨太以為自己娘家兄弟是軍政府的財政局局長,就有了靠山?還不知道以後怎麼死呢。
  
  昨天的喜宴,樓大帥的姨太太們都沒露面,這是大帥府的規矩。早些年三姨太受寵的時候,仗著膽子和樓大帥抱怨過幾句,險些被樓大帥抽了鞭子,從此以後,再沒哪個姨太太敢出這個頭。尤其是看到了三姨太后來的下場,姨太太們更是對樓夫人恭敬有加。
  
  說一千道一萬,樓大帥只有樓逍一個兒子,這樓家,以後都是樓逍的,要想讓自己的日子好過點,就得討好樓夫人。
  
  可還是有人被豬油蒙了心。不只是大帥府的丫頭下人們等著看六姨太的熱鬧,其他的幾個姨太太,也扒拉著手指等著那一天。
  
  只有六姨太渾然不覺,一心巴望著自己的侄女能攀上樓少帥。在她看來,少帥娶進門的是個不能生的,身邊早晚會納人,自己這個侄女模樣好,身段也不差,真能得了少帥的好,自己和娘家兄弟將來也能得了好處。只要能懷上孩子,夫人若是知道了,也未必會和她計較。
  
  六姨太到底還是蠢了點,也沒想想,事情如果真是這麼簡單,為什麼其他姨太太卻一點心思都沒動?就只她親戚家有姑娘不成?
  
  若六姨太還不及時收手,當真會像丫頭們說的那樣,以後不知道怎麼死呢!
  
  李謹言和樓逍走進大堂,樓大帥和樓夫人高踞首位,四個姨太太坐在樓夫人的下首,身後站著伺候的丫頭,還有兩個十五六歲的姑娘坐在另一邊,身上穿著一樣顏色的裙子,梳著齊眉的流海,打眼一看,就像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一樣,仔細分辨,才能看出,兩個姑娘眉眼間還是有著不同,一個長著一對杏仁眼,略顯可愛些,另一個,眼尾卻有些狹長,看上去有幾分淩厲。
  
  李謹言知道,這八成就是樓逍的兩個妹子了。
  
  樓大帥有七個女兒,前面的五個都出嫁了,婆家都是北六省數得上號的軍官和大員,最次的也是一個省長的二公子。六小姐也定了親,年後就要嫁給錢師長的小兒子,說白了,兒女的婚事,也是籠絡下屬的一種手段。現在只剩七小姐還沒定下來,樓夫人和樓大帥商量過,七小姐的婚事暫且緩緩,一來她年紀還小,虛歲十六,周歲剛十五,再者現在也找不到合適的,就算是為了聯姻,也不能虧待自己家的姑娘。
  
  杏仁眼的就是已經定親的六小姐,眉眼略顯淩厲的是七小姐,雖然有三姨太的事情,可樓夫人還是對幾個庶女一視同仁,並沒因此虧待了七小姐和她兩個同母姐姐。
  
  樓大帥一身戎裝,大馬金刀的坐著。樓夫人身著一件繡著牡丹的琵琶襟大襖,腦後挽著一個高髻,斜插著三枚金釵,釵頭上鑲嵌著一模一樣的三枚東珠,說不出的貴氣。
  
  幾個姨太太也是老式的打扮,之前還湊趣和樓夫人說著話,等樓逍和李謹言走進來,便住口不再言語。
  
  李謹言跟著樓逍上前兩步,在樓大帥面前跪下,從託盤中取過茶盞,高舉過頭:“爹,請喝茶。”
  
  樓大帥哈哈笑了兩聲,開口道:“混小子,你這媳婦可是不錯,記得好好待人家。”
  
  說著,從一旁取過一個信封,遞到李謹言的面前:“給,你爹我是個粗人,也說不出文縐縐的話來,進了我樓家的大門,就是我樓家的人,樓家會護著你,好好和這混小子過日子吧。”
  
  李謹言聽著樓大帥的話,嘴角忍不住直抽,到底是控制住了。
  
  樓夫人嗔了樓大帥一眼,接過茶盞溫言說了幾句,給了李謹言一個紅封。至於幾個姨太太,李謹言也只是笑著逐個問好,連腰都沒彎。
  
  整個過程,樓少帥除了“恩”兩聲,幾乎一言不發。
  
  六小姐對李謹言很好奇,七小姐卻莫名的對李謹言有一絲敵意,接過李謹言準備的禮物,冷哼了一聲,連個笑臉都欠奉。
  
  李謹言不動聲色,樓逍的眼神發冷,樓夫人看了樓大帥一眼,樓大帥的臉頓時就拉了下來,“小七,你嫂子你和說話呢!”
  
  六小姐忙拽了七小姐一下,示意她別在這個時候犯倔,七小姐不得不低下頭,訥訥的和李謹言說了兩句好話,眼中卻閃過一抹不甘。
  
  李謹言並不想為難這個小姑娘,總覺得自己這是欺負人,可任由七小姐給他甩臉子,他也未免太窩囊了。
  
  樓大帥這一出聲,倒是讓他鬆了口氣,不必被這小姑娘來個下馬威,也不必第一天就和樓家人鬧不愉快。可無論如何,這個梁子到底還是結下了。
  
  李謹言覺得自己挺無辜的,他也不是天生討人厭,這小姑娘為什麼看他不順眼?
  
  實在想不明白,便也撂開了,反正他和兩個小姑娘不會有太多接觸,他到底是個男人,不可能三天兩頭的在大帥府的後宅晃悠,太不像話。
  
  只是樓大帥給的禮,讓李謹言十分吃驚,竟然是樓家在建皂廠的三成股份。
  
  樓少帥對李謹言的驚訝不以為意:“給你,就收著。”
  
  李謹言點點頭,樓家把他當自己人,他也沒必要矯情。想了想,開口道:“少帥,有件事我想請你幫忙。”
  
  “什麼?”
  
  “能不能幫我找幾個懂化學,或者是製藥的人,最好是國外留學回來的。”
  
  “好。”
  
  李謹言摸摸鼻子,“少帥,你就不問我找這些人作什麼?”
  
  “沒必要。”
  
  樓逍的回答乾脆俐落,李謹言斟酌是不是該主動把磺胺的事情告訴他,卻突然被樓逍騰空抱了起來,一把摜在了床上,李謹言嚇了一跳,忙用手肘支起身體,“少帥,你幹什麼?”
  
  樓逍幾步走到門邊,鎖上,轉過身,解開了武裝帶丟到一邊:“睡你。”
  
  李謹言一個激靈:“現在,還是白天。”
  
  “沒關係。”樓逍走到床邊,彎下腰,一把握住了李謹言的腳踝:“我不在乎。”
  
  李謹言:“……”
  
  昨夜沒睡成,這是要立刻找補回來?
  
  果真,軍人作風……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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