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hursday, July 20, 2017
謹言‧上 (21-30)
第二十一章
陽光透過半開的窗灑入室內,鐵灰色的軍裝和藏青色的長衫淩亂的散落在地上,白色的裡衣翻起一角,露出了蓋在下麵的軍裝上衣。皮帶的金屬卡頭敲擊在青石磚的地面上,發出一聲脆響。
大紅的床帳垂落,灼熱的氣息在密閉的空間中蒸騰,滿目的紅不斷搖晃,時間,仿佛靜止在這方寸之地。
鴛鴦交頸,被翻紅浪,帶起了一股難言的情熱。
大紅的錦被上,青澀的身體被迫舒展,像是一隻落入了網中的鳥,用力的振翅,卻逃不開獵手有力的大手。
李謹言猛然仰起頭,從耳根到頸下,牽出了一條旖旎的弧,像是引頸的天鵝。雙手無力的在被面上抓握,扯出了一道道皺褶,汗水順著下頜滑落,滴落在被面上,暈染開一片暗色。
“……疼……”
低語聲從紅腫的唇瓣中溢出,片刻間便支離破碎,語不成聲。視線漸漸變得一片模糊,流入嘴角的,不知是汗水還是眼淚,苦澀的味道,卻滋潤了乾咳的喉嚨,愈發的想要更多。舌尖探出,舔過唇角,不經意的誘惑。
覆在他身後的男人絲毫沒有罷手的跡象,用力的攥緊了他的手,十指交握,扣在胸前,不容掙脫。狠狠的一口咬在他的後頸,留下醒目的紅痕,像是宣誓佔有權的雄獅,不肯留情。
李謹言的意識開始模糊,每每將要陷入黑暗之際,又被強悍的衝擊與從尾椎處蔓延至全身的興奮感拉回,在沉淪與清醒之間往復,被扣緊的腰和兩條腿都仿佛沒了知覺。
帶著槍繭的手指拂過他的背,握住了他的肩,翻過身,映入眼簾的,是一張褪去了冰冷,狂熱得迷人的面孔。
伸出手臂,摟住了男人的頸項,用盡了最後的力氣,狠狠的咬在了男人的肩上。
片刻的凝滯之後,體內的衝擊變得益發狂野,李謹言毫不懷疑,他會被樓逍弄死在這張床上……
終於,伴隨著一聲壓抑的低吼,黑暗如約而至,李謹言連動一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,昏迷,都變得奢侈。
樓逍緩緩低下頭,與身下的人十指交握,額頭相抵,在半睡半醒之間,李謹言恍惚聽到了一句低語:“我的……”
中午時分,樓家的餐桌上,不出意外的沒有出現樓少帥和李謹言的身影。
看著空出來的兩個位置,圍坐在桌旁的樓家眾人神色各異,卻沒人輕易出聲。直到去叫人的丫頭說,房間的門從裡面鎖上了,叫門沒人應,幾個姨太太臉上才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色。
樓夫人看向樓大帥,樓大帥摸摸光頭,罵了一聲:“媽了個巴子的,這混小子,比老子當年還混蛋!有這麼猴急的嗎?”
樓夫人臉上帶笑:“不等了吧?”
“不等了。”樓大帥大手一揮:“吃飯。這小子,也不看看他媳婦那小身板,就這麼折騰……”
“大帥!”樓夫人瞪了樓大帥一眼,也不看看,兩個女兒還在呢,就這麼口無遮攔的,還有,說兒子無所謂,可哪有做公公的這麼說兒媳婦的!
樓大帥訕笑兩聲,不說話了,端起飯碗大口扒飯。
樓夫人歎了口氣,幸好大總統臨時有事,一早就離開了,否則,讓外人看到,這成什麼樣子!逍兒也未免太胡鬧了。到底心疼兒子和媳婦,吩咐丫頭告訴廚房,把飯菜熱著,說不準,什麼時候少帥那裡就要用。
樓大帥連吃了三碗飯,放下筷子,起身了回了書房,司馬大總統是走了,可滿洲里的事還在那懸著呢。那個俄國公使吃了這麼大一個虧,反倒是沒什麼的動靜,八成是要出么蛾子。樓大帥想起來就皺眉頭,派人去把手下的幕僚和親信都叫到大帥府,想著一起商量個對策。
樓大帥一走,樓夫人直接道:“今天這事誰也別碎嘴。”
樓夫人發話了,沒人敢再說三道四。
年輕人,性子來了,況且剛成親,正是新鮮的時候,偶爾胡來,也算不得什麼。樓家早晚是樓逍的,無論是樓大帥的後宅還是在樓家討生活的,都不會為了一時嘴快去惹樓少帥。
至於李謹言,上面三個姨太太抱持著能拉攏就拉攏,拉攏不過來也不招惹的態度,自然不會在這件事上想辦法挑刺。只有六姨太,想起娘家大哥的抱怨,就看李謹言有些不順眼。他大伯李慶昌可是財政局的副局長,從上任那天起就盯著局長的位置。就算傳言李家二房和大房不和,但一筆總寫不出兩個李字!若是能給李謹言找些彆扭,六姨太倒是樂意。
不過樓夫人發了話,六姨太的這些心思也得暫時放下,私下裡動作不要緊,明擺著頂撞,她到底還沒傻到那個份上。
不過,這也不代表她全無辦法,現成就有個出頭的椽子擺在那裡呢。
樓家的七小姐,性格不是一般的乖僻。不說是目下無塵,卻也差不了多少。
樓夫人給六小姐定親乾脆俐落,臨到這七小姐卻有些犯難。表面上和樓大帥說她年紀小,實際上,樓夫人還是對七小姐的性情拿不准,萬一找不對人,碰上個一樣脾氣不好的,把七小姐嫁過去,非鬧得家宅不寧不可,那就不是給樓家結親,而是結仇了。
李謹言以男兒身嫁給了樓逍,無論是什麼原因,都讓樓七小姐鄙夷。
“這樣的男人,會是什麼好東西?八成也是衝著樓家的權勢來的!”
第一次見就敢當面甩臉子,這七小姐早晚會再去找李謹言的不自在。
吃過了午飯,樓七小姐被樓六小姐直接拉回了自己的閨房,摒退了伺候的人,樓六小姐說道:“小七,我勸你一句,你這性子,還是改改吧。”
樓七小姐看著樓六小姐,滿臉的不解,“這話怎麼說的?”
“你看看你今天早上做的是什麼事。”樓六小姐一指頭戳在了樓七的額頭上,在樓家,也只有她會這麼對樓七小姐,樓夫人是不屑,其他幾個姨太太是不樂意,當初三姨太張揚的時候,可是把樓夫人和其他幾個姨太太都得罪得透透的,沒弄死樓七小姐就不錯了,誰還會刻意去教導她?這才讓樓七小姐長成了現在這樣的性子。
“我做什麼了?”樓七小姐用手絹捂著額頭,“六姐,你這話可不能亂說。”
“你還有理了?”樓六小姐氣得一瞪眼,“你早上是怎麼對李家少爺的?當著爹和夫人的面!你還想不想嫁個好人家了?惹惱了夫人,當心你今後都沒好日子過!”
樓七小姐撇了撇嘴,“夫人還真能把我怎麼樣不成?爹可不會答應。”
“你,讓我說你什麼好!”樓六小姐當真是生氣了,“你以為你是誰?要是夫人真一心整治你,你連一聲冤都喊不出來!就算爹知道了,又能怎麼樣?”
“我……”
“你別爭辯,先聽我說。”樓六小姐吸了口氣,放緩了語氣,“不管你之前是怎麼看李家少爺,你眼睛總不瞎,看爹和夫人的態度,就該知道,他在咱們家會是個什麼地位。別再聽別人幾句攛掇,就鑽牛角尖,他不是你該惹的,也不是你能惹的!”
“不就是個男人嘛!說是命格對得上罷了。將來怎麼樣還不知道呢!”
“不管將來,我只和你說現在!”樓六小姐的語氣倏地變得嚴厲:“他是樓家堂堂正正娶回來的,他的地位擺在那裡。世人都重信義二字,尤其是咱們這樣的人家。將來這樓家是誰的,是個人都清楚,咱們都是要外嫁的女兒,不想著和他處好關係,還上杆子去得罪他,你是腦子被驢踢了嗎?”
樓七小姐不吭聲了,雖然樓六說的話她都明白,但她牛心慣了,一時還有些轉不過彎來。
“我說了這麼多,你好好想想吧。”樓六小姐說道:“要是還想不明白,就當我白費了這番心。”
樓七小姐剛走,五姨太就派人來叫。樓六小姐知道五姨太要說什麼,搶在五姨太開口前說道:“娘,我知道你不想我總和她牽扯,可當年二姐救過我的命,她出門前又叮囑我好歹看顧一下小七,我不能就這麼放著她不管。再者說,我們是親姐妹,萬一她做出什麼錯事來,我在婆家就能好看嗎?”
五姨太瞅著樓六小姐,真想看看自己這姑娘腦子裡都想什麼,樓七那個性子,她不說躲著,還往上湊!自己一說,她還振振有詞!
“你啊,讓我說你什麼好。你答應娘,這可是最後一次了,小七那性格,不是你幾句話就能扳過來的,當心惹火燒身,你年後就要出門子了,可不能被她連累了。”
“看您說的。”樓六小姐坐到五姨太的身旁,“我是那樣的人嗎?”
“你別和我這邊打馬虎眼,給我個准話。否則,我現在就去和夫人說,把她也關起來。有那麼一個瘋娘,誰也說不出什麼來。”
五姨太眼中閃過一抹狠厲,她就這麼一個女兒,萬不能被旁人帶累了。
六小姐知道五姨太是下了狠心,只得在心下歎了口氣,“娘,我聽話,你別去和夫人說。”
五姨太見樓六小姐不像是在敷衍她,這才有了笑模樣。
李謹言醒來時,房間裡一片昏暗。身體像是被車輪碾過一樣,動一下都艱難。
樓逍躺在他的身後,有力的手臂橫過他的腰,李謹言想把環在自己腰間的手臂挪開,卻被摟得更緊。
“少帥?”李謹言側過頭,“你醒著嗎?”
“恩?”
帶著些許鼻音的聲音傳進耳朵,樓逍緩緩的睜開眼。李謹言剛想說些什麼,肚子卻適時的響了起來,這下子,什麼都不用說了,肚子的轟鳴聲足以代表一切。
“餓了?”
“恩。”
環在李謹言腰上的手總算是移開了,李謹言側身掀開床帳,“也不知道什麼時辰了。”
樓逍直接起身,赤腳踩在地上,撿起隨意丟到地上的長褲,黑暗中,拉鍊滑過的聲音也變得異常清晰。李謹言也下了床,只是腳步有些虛浮,沒走幾步,鼻尖就冒出了冷汗。
樓逍轉頭看了他一眼,突然說道:“不夠。”
“啊?”
“你還能走。”
樓逍的話似乎不太對頭,李謹言仔細琢磨了一下,明白了,然後臉黑了。樓少帥分明在說,他做得還不夠,以至於自己還能下地走動?
李三少扶著腰,深深為自己太過優秀的理解力感到悲哀。
伺候的丫頭一直守在門外,房間的門打開,只穿著襯衫長褲的樓少帥站在門口,頭髮有些淩亂。
“晚餐。”
樓逍吐出兩個字,丫頭一時沒反應過來,倒是李謹言扶著樓逍的肩膀,從身後探出了頭,“有吃的嗎?麻煩去給我們找點來。下兩碗面也成。”
丫頭這才回過神,看到神色有些疲憊,卻意外帶著一股慵懶姿態的李謹言,心跳得有些快。
“少,少夫人……”
李謹言眉頭一皺,顯然還不能適應這個稱呼,“別這麼叫我,我不習慣。”說著又抬頭看了一眼樓逍,似乎在徵求他的意見,“我到底是個男人,真的不習慣。”
樓逍點點頭,“言少。”
丫頭眨眨眼,這次的心思卻是轉得飛快,立時改了稱呼:“少帥,言少爺,夫人吩咐廚房一直熱著菜呢,我去給你們端來。”
不一會,四菜一湯,熱騰騰的米飯就擺到了桌上。屋子裡亮了燈,李謹言坐在桌子旁,端起飯碗,看著丫頭們收拾床鋪,總覺得臉上有些發燒,瞅瞅樓少帥,卻是一臉的坦然。當兵的,果然不一樣!
李三少果斷埋頭吃飯。
連吃了兩碗米飯,李謹言放下了筷子,樓少帥那邊已經添了第四碗了。李謹言摸摸吃得有些撐的肚子,看著樓少帥,表情十分微妙。
樓少帥:“怎麼?”
李謹言:“飯桶,也是一種精神。”
樓少帥:“……”他果然不應該手下留情。
第二十二章
第二天,李謹言起得有些遲,身體還是不太舒服,懶懶的躺在床上。樓逍正站在穿衣鏡前扣著軍裝扣子,修長的身材,被軍裝襯托得愈發筆挺。屋子裡四五個丫頭,端著銅盆和洗漱用品,都沒有出聲,也沒往前湊,唯有昨天那個鳳眼丫頭,似乎還不死心,一錯不錯的看著樓少帥,眼睛裡就像是帶著撩人的小鉤子。可惜,媚眼拋給了瞎子,樓少帥始終拿她當空氣。
李謹言看得有趣,單手撐著下巴,忍不住勾起了嘴角。
樓逍轉過頭,“醒了?”
“恩。”李謹言支起身體,腰部一陣酸痛,伸手揉了揉,昨天尚且沒這樣,睡了一夜,怎麼反倒嚴重起來?難不成是樓少帥記恨自己說他飯桶,趁自己睡著痛揍了自己一頓?李謹言覺得自己腦補過頭,想想都不可能。
樓逍見李謹言皺眉,走到床邊,坐下:“怎麼了?”
“沒事。”李謹言搖搖頭:“就是腰有點酸。”
下一刻,樓逍的大手已經貼在了李謹言的腰側,捏了一下:“這裡?”
李謹言有些傻,樓少帥這是當真在擔心他,還是借機調戲他?怎麼想,第二種可能都大一些。可是看著那張冷峻的面孔,實在是和調戲這等詞語搭不上邊。
正這麼想著,略顯冰涼的手指已經探進了裡衣的下擺,李謹言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,一把握住了樓逍的手腕,這人果然沒安好心!
樓逍沒說話,卻也沒收回手。
屋子裡的丫頭都對這一幕視而不見,只有那個鳳眼丫頭,狠狠瞪了李謹言一眼,目光中的敵意和鄙夷想掩飾也掩飾不住。見李謹言望過去,忙低下頭。
李謹言眯起了眼睛,他是沒無聊到和一個小姑娘爭風吃醋,不過,任誰被這樣的眼神瞅著,都不會太舒服。
和一個姑娘動嘴太丟份,動手更丟份,最直接的辦法,李謹言朝樓逍勾勾手指,樓少帥低下頭,直接被摟住了脖子,唇,被堵住了。
樓逍有片刻的驚訝,手撐在床沿上,另一隻手順勢摟住了李謹言的腰,將他整個人都摟進了懷裡,加深了這個吻。
房間裡不知是那個丫頭發出了一聲短促的驚呼,隨即,所有丫頭都紅了臉。李謹言也沒心思再去管那個鳳眼丫頭了,樓逍幾乎像要把他咬碎了吞進肚子裡一樣的吻著他,就算火是他燎起來的,可他卻沒想過要燒死自己。
見這個情形,丫頭們沒敢出聲,主動退了出去,鳳眼丫頭還想磨蹭,卻被身邊的丫頭拉了一把,不情願的跟著出去,房門從外面關上了。
站在門口,鳳眼丫頭到底沒忍住,啐了一口:“呸!不要臉!”
她這話是衝著誰,一聽就知道。剛才拉她的丫頭恰好是昨夜在屋外伺候的,祖孫三代都在樓家幹活,聽不得這樣的話。若是被管事的知道了,她們這些伺候的人都得不了好。鳳眼丫頭是六姨太的遠房親戚,不懂樓家的規矩,這些丫頭卻個個清楚,她們大多從父輩起就在樓家幹活的,對樓家的規矩,還有下人之間的道道,門清。像這樣的,純粹就是一心找死的。
拉人的丫頭臉色一變,一把捂住了鳳眼丫頭的嘴,朝旁邊一個穿著藍花棉襖的丫頭使了個眼色,兩人合力把鳳眼丫頭拉走了。
走到拐角一個避人的地方,丫頭放開手,鳳眼丫頭張嘴就罵了兩聲,卻被兜頭扇了一巴掌。
“你,你憑什麼打我?!你這……”
啪!又是一巴掌。
鳳眼丫頭捂著臉,不可置信的看著扇自己巴掌的丫頭,她怎麼敢!?她可是六姨太的親戚!
那丫頭瞅一眼就知道鳳眼丫頭在想什麼,臉上的神色絲毫未變,聲音壓低了說道:“喜桂,大家都是做丫頭的,好話奉勸你一句,有多大的能耐,就吃多大碗的飯!別不知天高地厚,你以為你是六姨太的親戚,別人就該高看你一眼,少帥就能看上你?別做你的春秋大夢了!”
另一個丫頭介面道:“勸你還是省省心,別起不該有的心思!管好你的嘴巴,眼睛也老實點!別說我嚇你,樓家,可不是一般的人家。當心高枝沒盤上,卻送了命。”
喜桂氣得咬牙,臉上更是火辣辣的疼,卻沒敢繼續開口,只發誓將今日記在心裡,等她得勢的那天,這兩個,就是她第一個要收拾的!
兩個丫頭見喜桂的神色,就知道她壓根沒聽進去,也不再多費唇舌,這人一心要找死,也沒有硬攔的理,況且,她們和喜桂又沒什麼交情,犯不著為她去操心。能提醒幾句,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。
丫頭,尤其是爬床的丫頭,可是夫人最不待見的。這家裡,什麼姨太太,都是白扯,只有夫人才是正主。
以為憑著六姨太親戚的身份就能攀高枝了?做夢去吧。
早餐,李謹言和樓逍自然又錯過了。等到李謹言從房間中出來,已經快到中午了。
樓夫人正和幾個姨太太玩牌,見到李謹言,笑著招手:“好孩子,過來,吃飯了嗎?”
李謹言總覺得樓夫人的笑容和話裡都帶著打趣的意思,是他想多了吧?
“剛吃過了,娘,在玩牌?”
“哎。”樓夫人示意李謹言坐到自己身邊,指著手中的牌:“洋鬼子的玩意,前些時間,從老毛子那裡學來的,比麻將難些,卻挺有意思。”
李謹言看了一會,才發現,樓夫人和幾個姨太太玩的是橋牌,只是和現代橋牌的規則和玩法略微有些不同,更貼近賭博的性質。玩橋牌光靠運氣可贏不了,更多的要運用到數學和邏輯學的知識,計算能力和記憶能力都非常重要。橋牌玩得好的,都不是笨人。
李謹言知道樓夫人出身大家,能教出樓逍這樣的兒子,樓夫人自然不簡單。可幾個姨太太的出身他卻不清楚,估計也不會是一般人家。
“看明白了?”樓夫人又贏了,見李謹言看得有趣,乾脆道:“你來替娘玩一會。”
李謹言也只是在網上玩過幾次,真和人面對面,還沒有過,到底心裡有些沒底。何況眼前這些都是樓大帥的姨太太,他是該輸還是該贏?
想了想,李謹言道:“娘,這種玩法太傷腦筋,我教你一種有意思的,簡單,比這好玩。”
“哦?”樓夫人挑起了眉毛,幾個姨太太也被李謹言說起了興頭。
李謹言坐在沙發扶手上,伸手拿過了牌,嘴角一勾:“我說的這個玩法,就叫‘鬥地主’。”
臨近中午,樓大帥父子和幾個幕僚從書房出來,商量了一個上午,也沒就滿洲里的事情商量出個好辦法來。司馬大總統那邊給了話,老毛子也不是能輕易打發的,想利用老毛子自己國內的混亂,禍水東引,也有些無處下手。
“難不成,還真要和老毛子幹一架?”
樓大帥摸摸光頭,打仗他是不怕的,把手底下的軍隊都拼光了,大不了再招兵就是,家裡現在可是有了尊金娃娃,錢的事情,不成問題。就是擔心他在前邊打仗,有人背後給他捅刀子。這刀子如果是南邊捅的,那還好說,若是自己人,他冤不冤?
幾個幕僚沒在大帥府留飯,紛紛告辭。不儘快想出一個章程來,他們哪裡還有心思吃飯。
樓大帥倒是餓了,飯廳裡卻空空蕩蕩的,找了一圈,也沒找到人。
“人呢?人都哪去了?”
樓大帥擰著眉毛,提高聲音叫人,一個丫頭聽到聲音匆匆趕來,樓大帥拉著臉問道:“夫人呢?”
丫頭被樓大帥的黑臉嚇得一哆嗦,聲音越說越低:“夫人,夫人和姨太太們玩牌呢。”
玩牌?玩牌能玩得忘記安排午飯?
樓大帥吃驚不小,樓逍也略顯詫異的挑起了一邊的眉毛,父子倆跟著丫頭走進了小客廳,就見樓夫人正和幾個姨太太圍坐在牌桌旁,伺候的丫頭都站在身後伸著脖子看,李謹言坐在沙發的扶手上,單手撐著沙發靠背,不時指點樓夫人該怎麼出牌。
樓夫人一掃往日的溫婉,啪的一聲,甩出了手中的一對牌,動作乾脆俐落,神色間頗有一種大殺四方的精氣神。坐在她對家的四姨太,兩邊的五姨太和六姨太都是雙眼放光,一臉的殺氣,常年吃齋念佛的二姨太竟然也坐在五姨太一旁看得津津有味,不時指點一番,連家裡的小六和小七都坐在牌桌旁,看得摩拳擦掌,隨時想要試試手。
六小姐還不時指著五姨太手裡的排:“娘,出這個,這個!”
七小姐坐在四姨太旁邊,“四娘,出這個!”
樓夫人氣定神閑,拍拍李謹言,“孩子,再撕點紙條來,你娘我又要贏了。”
李謹言看看幾個姨太太臉上的紙條,頗有些愧疚。他真心不是故意的,誰知道天朝鬥地主的威力這麼大,樓大帥後宅的一干女眷,全都抵擋不住,就連昨天給他甩臉子的七小姐,今天都對他有了笑模樣。
鬥地主當真威武!
樓大帥揉揉眼睛,以為自己看錯了。
那個擼胳膊挽袖子的是自己的夫人?那幾個一臉紙條,同樣擼胳膊挽袖子的是自己的幾房姨太太?那個差點蹦起來的是六丫頭?那個拔高了嗓門的是給誰都能甩臉子的小七?
在樓大帥的眼中,這世界突然玄幻了。
樓少帥看著眼前的一幕,一言不發,目光最終落在了李謹言的身上,剛巧和轉過身的李謹言碰了個正著。
“大帥,少帥……”李謹言有些尷尬,忙回頭:“娘,大帥來了。”
樓夫人一愣,轉過頭,看到丈夫和兒子,頓時沒了言語。牌桌旁的幾個姨太太半晌沒說出一句話,六姨太剛動了一下嘴唇,貼在下巴上的紙條,就飄飄悠悠的掉了下來,落在地上,滿室寂靜無聲。
幾個姨太太瞬間回神,一聲驚叫,忙不迭把臉上的紙條都撕了下來,饒是最穩重的二姨太,也忍不住臉色潮紅。這,這叫什麼事啊!
還是李謹言先開口了:“大帥,少帥,這事怨我,是我教娘和幾位姨太太玩牌的。”
“是嗎?”樓大帥板著臉,“玩牌我知道,你這是什麼玩法,能玩到這副樣子?”
李謹言摸摸鼻子,“那個,鬥地主。鬥得太過投入了點。”
樓大帥沉默半晌,突然哈哈笑了起來,笑得直拍樓逍肩膀,“兒子,你這媳婦,可真有意思!”
最終,,大帥府的午餐遲了整整一個鐘頭。
飯桌上,樓少帥依舊板著臉,樓夫人難得這麼開心,樓大帥也樂呵呵的,仿佛一上午的鬱氣都一掃而空,幾個姨太太看李謹言的神色親近了許多,七小姐沒再給李謹言甩臉子,六小姐也暗地裡鬆了口氣。
吃過了午飯,樓大帥和樓少帥起身去了軍營。
樓夫人又開了牌局,卻只玩了幾把,就撩開手,幾個姨太太和兩個小姐倒是玩得起勁。
李謹言被樓夫人拉到一邊,丫頭送上紅茶,樓夫人最喜歡喝祁門紅茶,嫁給樓大帥這些年,連帶著讓大帥府的眾人也喜歡上了這種茶。李謹言對茶沒什麼研究,最多也就知道個大紅袍,鐵觀音,碧螺春。對與印度大吉嶺,斯里蘭卡烏伐季節茶並稱世界三大高香茶的祁門紅茶,壓根沒聽說過。
色澤鮮亮的茶水汩汩的注入杯中,騰起熱氣的同時,一股清香飄散。
樓夫人笑道:“逍兒也喜歡祁門紅,在國外五年,每次寫信回來,總要我給他寄些。”
“哦。”李謹言點點頭,端起茶杯,看著色澤如同紅玫瑰一般的茶,有些出神。
樓夫人示意丫頭退下,斟酌了一下,才開口說道:“後天,你就要回門了,讓逍兒陪你一起回去。這兩天就別縱著他胡鬧了,讓娘家人看到,總不太好。”
樓夫人已有所指,還瞄了一眼李謹言的脖子。李謹言嘴裡的茶險些噴出來,下意識的捂住了脖子,他險些忘記,自己頸側,有樓逍留下的一個牙印,剛剛玩牌的時候,自己忘記這茬,衣領的扣子鬆了,痕跡也就遮不住了。
樓夫人看到了,是不是其他人也看到了?
李謹言生平第一次羡慕鴕鳥這種生物。
第二十三章
1911年12月30日,農曆辛亥年冬月十一
今天是李家三少回門的日子,二夫人天沒亮就起身了,幾乎是每隔一會就要打發丫頭去二門看看,三少爺是不是回來了。
三夫人知道二夫人心急,寬慰她道:“知道你擔心侄子,可樓家到咱們家,騎馬也要半個多時辰,再快也沒這時候到的。”
“我也知道。”二夫人坐在圓凳上,“這兩天,我這心裡七上八下的,總是要見到人,心才安穩。”
三夫人坐到二夫人的身邊,拍了拍二夫人的手:“嫂子,謹言是個聰明孩子,總不會讓自己吃虧,快別擺出這副樣子,到頭來讓孩子擔心。”
“我曉得。”二夫人笑笑:“謹銘這兩天身上見好沒有?我聽丫頭說,三弟請了了西洋大夫來,還讓老太爺發了脾氣。”
三夫人哼了一聲,“孩子是我自己的,找哪個大夫我說得算!以往也沒見老太爺對謹銘多上心。”
二夫人沒說話,自從李謹言嫁進樓家之後,李慶昌就徹底躺在床上起不來了。不說局長的位置沒到手,連副局長的差事都八成要丟了,一天兩天倒還好,他這病卻越來越重,見天的喝藥,也不見好,連床都起不來,話也說不清楚了,總不能讓他光占著位置不做事吧?就算他腆著臉說是樓家的親戚,也沒這樣的道理。
大夫人這兩天都陰沉著臉,昨天她去正堂和老太太回話,和二夫人打了照面,看起來竟像是老了十歲不止。就算是這樣,也不消停,見著二夫人總要刺上幾句,二夫人不願意再和她一般見識,自己的日子過得怎麼樣,自己知道。
老太爺也是焦心,但大老爺這樣,他也沒辦法,只得將李謹丞帶在身邊,明擺著要親自教導他打理家業。二夫人心知這也是必然,慶隆不在了,謹言進了樓家,三弟是個萬事不管的性子,李慶昌臥病在床,萬一好不了,這李家,還是要交到李謹丞的手裡。
想想李慶昌之前做的事,二夫人僅存的那點同情心,也都丟到爪哇國去了。只是李謹丞那天主動來送謹言出門,二夫人還是感激的,但也僅只如此了。至於今後的日子怎麼樣,各人總有各人的緣法,她只期望自己的孩子好好的,其他的,都已經無所謂了。
大夫人坐在床邊,看著神智昏沉,連話都說不清楚的李大老爺,心下一片酸楚,這才幾天,怎麼就變成了這個樣子!聽丫頭來報,說三少爺今天回門,老太太讓大夫人一起到正廳去等著,大夫人直接摔碎了手中的茶杯。
“那小兔崽子現在得意了!他怎麼就沒死在樓家!”
丫頭被大夫人唬了一跳,心裡忐忑,卻不能不勸兩句。讓大夫人去正屋,是老太太親口吩咐的,大夫人總不能不去,否則就是忤逆長輩了。
屋外端藥送來的小丫頭聽到屋裡的聲響,嚇得腳都邁不出去,直愣愣的站在屋簷下邊,臘梅姨太太恰好在這時走了過來,見小丫頭嚇得臉色青白的樣子,說道:“給我吧。”
“姨太太……”
“剛才劉婆子還抱怨沒人掃雪,你去幫把手。”
“哎!謝姨太太!”小丫頭如蒙大赦,忙不迭將手裡的託盤交到臘梅手上,一溜煙的跑了,這幾天,大房的丫頭,都不敢往大夫人和大小姐的屋子前湊,一個不好,被打兩巴掌都輕的。大少爺在的時候還好,可大少爺被老太爺叫去了,一整天都在正房,大夫人好歹還要看顧著大老爺,大小姐卻愈發沒了管束,昨天還把一個失手摔了碗的丫頭打了板子,丟進了柴房,不給抹藥,水都沒給送一口,今天早上起來就沒了氣息。也沒見大夫人說大小姐兩句,反倒是下令要瞞著大少爺,只給那個死了的丫頭家裡十塊銀圓了事。
臘梅見四周沒人,取下了頭上的一枚發簪,拇指推開簪頭的珠子,借著袖子的遮掩,黑色的粉末灑進了藥碗,片刻便溶進了黑色的藥汁裡。想起老太太說的話,臘梅的手抖都沒抖一下,咬了咬嘴唇,她沒別的路好走了。大老爺死了,她還能有點奢望,大老爺活著,她的路,可就全都被堵死了。
房間裡,大夫人仍在怒駡,大老爺躺在床上,人事不省,臘梅在門外站了一會,直到屋子裡的聲音低了,才敲了敲門:“夫人,我給老爺送藥來了。”
簾子掀開,臘梅走了進去。
李謹言和樓逍是在臨近午時到的李家,李老太爺和老太太在正堂裡等著,二夫人和三夫人都在。大夫人就算不情願,也不能違逆老太太的意思,只是臉上陰沉,神色十分難看。
原本,樓逍和李謹言成親之後,也是李家的正經親戚了,李家的少爺小姐們也該出來見見。
可李謹丞硬是沒讓李錦琴出來,就算李錦琴鬧,也把她關在了西屋,只說大小姐生病了,不宜見風,連帶著李謹行也沒出來。三房的李謹銘身體一向不好,看了洋大夫,也不見起色,倒是李錦書和李錦畫姐妹坐在三夫人的下首,李錦書被三老爺送去了女子學堂裡讀書,穿著時新的藍色上衣和黑色學生裙,看著比一般的大家小姐活潑。李錦畫一直被養在姨太太身邊,身上是老式的琵琶襟大襖,鮮亮的眼色,繡著大紅的花,倒也落落大方。
李謹言和樓逍被迎進正堂,先是對老太爺和老太太行禮,原本該行跪禮,樓少帥直接挺直腰杆,腳跟一磕,啪的一個軍禮,李謹言也沒彎膝蓋,面前的兩個墊子算是白放了。李老太爺卻還是連聲笑道:“好,好!”
老太太臉上也是帶笑,只在聽到李老太爺說好的時候,眼中閃過一抹嘲諷。
樓逍依舊沉默寡言,除了對二夫人叫了一聲“岳母”,其他人,再難得到他一句話。李謹言倒是一副不計前嫌的樣子,和大夫人三夫人都問了好,也叫了李謹丞一聲大哥。
李謹丞笑著叫了一聲:“三弟。”
大夫人臉上的笑十分僵硬,開口的話就帶著酸氣:“可回來了,你娘這兩天一直想著你呢。”,如果不是李謹丞事先提醒,她恐怕會當面給李謹言難看,饒是如此,嘴裡說出的話也不怎麼中聽。
李謹丞皺了一下眉,只得向李謹言歉意的笑笑,想說點什麼彌補,李謹言卻已經回身坐到了二夫人身邊,樓逍抬起頭,冷冷的看著大夫人和李謹丞,黑色帽檐下,一雙鋒利的眸子,目光如劍。
李謹丞的眉頭皺得更深,雙拳不由得握緊。
李謹言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,起身說道:“老太爺,老太太,我有些話想和我娘單獨說。”
李老太爺眼中閃過一絲不滿,下意識的去看李謹丞,原本讓二夫人到正房來的主意,就是李謹丞出的。如果李謹言識趣,便可以借此緩和一下兩房之前鬧僵的關係,誰知道,李謹言卻當面說要和二夫人回二房。這下子,誰都知道李謹言對大房是個什麼態度了。
李謹丞的表情僵了一下,剛說了一句:“三弟。”那邊李謹言已經扶著二夫人起了身,和樓逍一左一右,離開了正堂。
二房一行人離開後,三夫人也站起身:“爹,娘,這正主都走了,我也就不陪著了,謹銘昨天吹了風,我得回去看看。錦書,錦畫,和娘走吧。”
李錦書和李錦畫忙起身,跟在三夫人人的身後離開了。
只留下正座上的老太爺老太太,坐在下首的大夫人和李謹丞。
大夫人終於忍不住了,張口罵道:“這小兔崽子,白眼狼,什麼東西!”
李謹丞雖然心下也是不平,可不能讓大夫人當著老太爺和老太太的面這麼叫嚷,這成什麼樣子:“娘,夠了。三弟也只是想和二嬸多說幾句話。”
大夫人直接轉向李謹丞:“你好!你真是我的好兒子!你沒看看那小兔崽子是怎麼對咱們的,你還幫他說話?!那就是個王八羔子短命鬼!”
“夠了!”
這次出聲的是李老太爺,“老大家的,夠了,回西屋去!”
大夫人張張嘴,還想再說,可看到公公嚴厲的神色,心裡還是打了個突,不敢再說。老太太身邊的春梅從屋後的側門進來,走到老太太身旁,低聲耳語了幾句,老太太眼中閃過了一抹笑意,說道:“老太爺,我也乏了,就先回去了。”
老太爺擺擺手,老太太離開了,李謹丞卻留在了正堂。李謹言的態度太明顯,李謹丞覺得棘手,之前爹娘把二房得罪得太徹底,如今他想彌補,都覺得無處著手。可為了李家,就算沒辦法,他也要想出辦法來。
“祖父,三弟哪裡,總要想想辦法……”
老太太回到裡屋,之前伺候李謹言的枝兒已經等在了那裡,見到老太太,便跪倒在地,口中道:“奴婢替三少爺給老太太磕頭。”
說著,將李謹言交給她的禮單,遞給了春梅:“三少爺說,這是孝敬老太太的。感謝老太太對二夫人的看顧。”
老太太接過禮單掃了一眼,臉上的笑容愈發和藹:“言兒有心了。回去告訴他,只要他有這份心就足夠了。若是得空,不妨和他三叔多走動走動。”
“哎。”
枝兒答應了,也沒多留。老太太靠在大紅的引枕上,取下了頭上的金簪,“是個好孩子,到底是慶隆的兒子。不比那些醃臢玩意,自作聰明,心腸都是黑的。”
春梅一下接著一下給老太太捶著腿,耳朵聽著,嘴巴,卻緊緊的閉著。
第二十四章
用過午餐,李謹言和樓逍便要離開。
二夫人只送到了二房的院門口,便停住了腳。李家還保留著前朝的規矩,後宅的婦人,一般是不許到前院的。看著緩緩關上的院門,李謹言嗓子眼有些發堵。哪怕有老太太護著,沒有了丈夫,兒子也不在身邊的女人,在這樣的李家,日子又怎麼會過得輕鬆。
李謹言想接二夫人離開,可現在還不行。李家還沒有分家,人言可畏,他不能讓二夫人身上被潑髒水。
李謹丞和李三老爺都到了前院,就算之前被李謹言掃了面子,李謹丞臉上的笑容也沒有絲毫異樣,依舊和李謹言做出了一副兄友弟恭的樣子。在外人看來,或許李家大房和二房不和,但李家大少爺和三少爺,關係卻是不錯。
在一旁的李三老爺自始至終掛著一副笑模樣,偶爾說上兩句,卻也不在點子上。
李謹言看不透他這個三叔,想起枝兒帶回的話,如果李慶雲真是個徹頭徹尾的紈絝,扶不起的阿斗,老太太怎麼會刻意提起讓他和李慶雲多走動?如果不是,他這副樣子,難道都是裝的?有必要嗎?
心裡想著,李謹言就不免多看了李慶雲兩眼,李三老爺嘿了一聲,擼下了手上的紅翡扳指,“侄兒,你出門子的時候,三叔也沒給你添件像樣東西,這個,是從前朝一個貝勒爺手裡得的,就當三叔一點心意,拿去玩吧。”
李謹言接過扳指,“三叔,送給我,你不心疼?”
“你要是覺得三叔這禮不錯,就想法給三叔找點事做怎麼樣?”李慶雲大大咧咧的開口道:“你可是不知道,你三嬸沒少念叨我,說我整日閑著不做事,坐吃山空,混吃等死,就沒一句好話。我耳朵都快長出繭子來了,嘖!”
李三老爺話說得直白,李謹言樂了。
“三叔,你這話就是抬舉侄子了。要是不嫌棄,等元旦過後,咱們叔侄倆好好聚一聚,如何?”
李謹言話一出口,李慶雲頓時喜上眉梢,李謹丞臉上卻閃過一抹複雜的神色。
離開了李家,樓家的馬隊上了長寧街。
由於李謹言不會騎馬,樓夫人安排了家裡的車來送他,樓少帥自然也坐進了車裡,少帥的馬隊頂替了大帥府的護衛,黑色轎車後,跟著一溜高頭大馬,馬上的騎兵身姿挺拔,背著騎槍,腰上掛著馬刀。不用說就知道,這是大帥府的。
長寧街上依舊熱鬧,自從來到這個年代,李謹言先是一場大病,家裡又鬧了一團烏七八糟的事情,緊接著就“嫁”進了樓家,事情一樁接著一樁,沒容他歇口氣。至今還沒正兒八經的逛過關北城。聽著車窗外傳來的吆喝,不由自主的扒著車窗往外看。
人都是有好奇心的,何況是這個彌漫著古早風情的年代。
長寧街是關北城最繁華的三條大街之一,沿路酒樓茶莊飯館林立,典當行,銀樓,雜貨鋪,應有盡有,各種幌子,實物的,旗簾的,牌匾的,其間還夾雜著外國人開的洋行,看得李謹言眼花繚亂。他甚至還看到一個挑貨的貨郎頭上攢著兩朵絨花,和一個身穿黑色長袍的洋神甫擦肩而過。
樓逍側過頭,見李謹言看得出神,叫司機停車。
推開車門,樓逍直接把李謹言拉下了車。
開車的司機被打發回了大帥府,幾個兵哥下了馬,跟在樓少帥和李謹言兩人身後。街上的人大多是認識樓逍的,卻對李家三少爺不太熟悉,見兩人走在一起,也能猜個七七八八。
李謹言看得稀奇,他對這個年代的認知,大多來自於電視電影,那裡面描繪的軍閥,大都是橫行霸道,鬧市縱馬,搶男霸女,無惡不作,比鬍子還鬍子,比土匪還土匪。老百姓見了,都像是躲瘟疫一樣,恨不能立刻就長出四條腿跑了。他知道這其中肯定有誇張的成分,但藝術總是來源於現實吧?
兵匪一家,自古有之。
可街上的人看到樓少帥,卻表現得很是平常,熟悉的打個招呼,不熟悉的,也就當是個陌生人,擦肩而過,不見誠惶誠恐。只是對樓逍和他身後的大兵有幾分忌憚倒是真的。
李謹言想什麼,臉上不由得就露出了幾分。嘴裡還問了一句:“少帥,他們不怕你?”
樓逍奇怪的看了他一眼,身後有個兵哥直接笑出了聲音,李謹言打眼一看,是個高個子的粗壯大漢,五官深邃,顯然是刮過鬍子的,可下巴上還是青齜一片,眉毛很濃,眼睛,好像還是灰藍色的。
兵哥見李謹言看他的眼神,就知道他在好奇什麼,咧嘴笑了:“言少爺,我祖上是韃靼人。”
“韃靼?”
他說的韃靼,和被西方人稱為韃靼的滿清沒任何關係,最早可以追溯到西元五世紀北方的遊牧民族,後來被成吉思汗征服,隨著蒙古軍隊征戰四方,曾建立過幾個汗國,後來先後被土耳其和俄羅斯征服,現在的韃靼,主要散佈在克裡米亞,西伯利亞等地,還有部分在蒙古,幾支遷入了新疆,後世稱為塔塔爾族。
這個自稱祖上是韃靼人的兵哥,原來是生活在西伯利亞的韃靼人的一支,後來遷入了蒙古,再後來又逐漸東遷,和漢族人混居在了一起。
韃靼人和蒙古人一樣,是馬背上的民族,樓大帥佔據北六省之後,手下的騎兵,有一部分都是蒙古人和韃靼人後裔,有不少都成為了騎兵隊中的將官,跟隨樓少帥的這個兵哥,祖母和母親都是漢人,身上韃靼人的血統特徵依舊十分明顯。
不過,看著一個明顯有歐羅巴特徵的漢子,一開口就是滿口的東北話,也覺得挺可樂的。
兵哥似乎不明白李謹言在笑什麼,見少帥沒有阻止的意思,接著說道:“言少爺,就算是有兵匪這一說法,也是兵在前,匪在後。兔子還不吃窩邊草,咱們想土匪一把,也得找別人的地盤。當兵吃糧,扛槍拿餉,樓大帥的餉銀髮得足,咱們也沒人非得去幹那些被戳脊樑骨的破事。”
兵哥說得興起,接著道:“想當初,關北城外也不是沒土匪,一些還是前清的綠營兵,朝廷沒了,他們沒了生路,就全都進山落草為寇了。咱們大帥不稀得搭理他們,少帥一回國,當即點將率兵,連掀了五六個寨子!還有那不長眼的,少帥單槍匹馬直接攻上山寨,一梭子子彈下去,幹死了八個!打得那群癟犢子哭爹喊娘,誰不說咱少帥是常山趙子龍再世,有萬夫不當之勇!”
見這人越說越不像話,身邊的兵哥忙桶了他一下。
李謹言剛被說起了興頭,想繼續問幾句,卻被樓逍一把握住了手腕,拉著就走。
兵哥被同伴一提醒,抓抓腦袋,憨憨的問了一句:“過了點?”
另一個兵哥猛點頭,哪裡是過了點啊,沒見少帥的臉都黑了,就算想在少夫人跟前多誇少帥幾聲,也沒這麼幹的,這是誇人呢還是說書呢?
“少帥,你當初真單槍匹馬去了土匪寨?”
樓逍側過頭,黑黝黝的眸子定定的看著李謹言,扣在李謹言手腕內側的大拇指緩緩的擦過:“你想知道?”
李謹言突然背後一冷,他不想知道了,真的。
李三少老實了,樓少帥滿意了。
兩人正走著,前面一個穿著黑袍子,抱著一本聖經的洋神甫迎面走來,樓少帥似乎認識他,見到這人走過來,眉頭就是一皺。
“樓!閣下!請等一等!”
洋神甫見樓逍要走,直接扯著嗓子在街上喊開了,李謹言分明看到樓逍的手在腰間的武裝帶上摸了一下,那裡掛著一個槍套,槍套裡,插著一把勃朗寧自動手槍。
“閣下!您今天一定要聽我說……”
洋神甫幾個大步上前,滿臉的大鬍子,卻並不顯得邋遢。李謹言仔細瞅了一眼,他身上的教徽,和一般的基督教教徽不同,在耶穌基督的頭上和腳下,分別多了一橫。
“東正教?”
李謹言從洋神甫的滔滔不絕中,捕捉到了這個詞。
洋神甫說得多了,樓逍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,“拉斯普京神甫,我有自己的信仰。”
留下滿臉遺憾的神甫,樓逍拉著李謹言轉身就走。李謹言卻在聽到樓逍對這個神甫的稱呼時愣了一下,拉斯普京?這名字怎麼這麼熟悉?好像在哪聽說過?
回到樓家。樓大帥又去了軍營,樓夫人正和幾個姨太太玩牌,見李謹言和樓逍回來,簡單問了幾句,吩咐他們好好休息,就沒別的話了。
李謹言心裡一直記掛著剛剛的事情,總覺得拉斯普京這個名字似乎很重要。
拉斯普京,東正教……突然,李謹言的腦中靈光一閃,拉斯普京,格裡高利拉斯普京!大名鼎鼎的俄國妖僧!
李謹言猛的一拍桌子:“著啊!原來是他!”
不過,拉斯普京不是應該在尼古拉二世的宮廷裡嗎?怎麼會跑到樓大帥的地盤上來了?
“少帥,你知道那個洋神甫的全名嗎?”
樓逍正擦著一把史密斯左輪,頭也沒抬:“弗拉基米爾‧葉菲姆‧拉斯普京。”顯然被這個神甫煩透了,樓少帥將他的名字記得很牢。
“不是格裡高利?”
“不是。”
李謹言有些失望。還是開口問道:“那,少帥,你聽說過俄國沙皇尼古拉二世身邊有個叫格裡高利‧拉斯普京的僧人嗎?”
樓逍沒說話,只是看著李謹言,在李謹言以為不會得到回答的時候,開口道:“有。”
樓大帥手中的地盤直接和俄國接壤,隔了一座長白山就是朝鮮,那裡已經是日本的勢力範圍。前清的時候,俄國在邊界成立過保安隊,日本也變著法的扶植自己的勢力。一群數典忘祖的,靠著洋鬼子的勢力胡作非為,禍害鄉里,都被叫二鬼子,反倒不以為恥,變本加厲。
樓大帥進駐北六省之後,這種情形好了許多。但無論是北極熊還是日本矬子,都沒死心。保安隊解散了,間諜卻沒少派,光是在樓大帥手裡掛上號的,就不下兩百人。可這些人不能隨便抓,一來他們的身份不是商人就是外交人員,抓了麻煩不小,很可能被倒打一耙,二來抓了他們,誰知道會不會再另派更多的人來?
若是想要將境內的間諜都掃清,就得一擊必中,連根拔起,否則,輕易不能動。打草驚蛇,可不是什麼好事。
樓家人也不是吃虧的性子,別人能插釘子,他們就不能嗎?
樓大帥掌權這幾年,沒少往外派人。被派出去的釘子,一大部分都折了,一些失去了聯繫,僅剩的十幾人,不過兩三個能發揮作用。
這是樓家的底牌,連司馬大總統都不知道。
如今滿洲里的事情迫在眉睫,樓大帥未嘗沒有讓這些釘子動一動的想法。可這些釘子紮下去不易,要怎麼動,必須認真考慮,一個不慎,就會得不償失。
李謹言得到了肯定的答案,眼睛一亮,語氣帶著幾絲興奮的說道:“少帥,據我所知,這個拉斯普京很了不得,沙皇和皇后都很信任他,滿洲里的事情或許可以從他身上想想辦法。不說一定能改變局面,總也是條路子。”
“你怎麼知道?”
“吔……我父親說的。”李謹言頓了一下,他這才想起,自己一個富家少爺,卻對俄國宮廷的事情這麼熟悉,未免有點奇怪:“我父親生前也和俄國人打過交道。”
“你父親?”
“恩。”
“我知道了。”樓逍把手中的槍放在桌上,站起身,“這件事,我會確認。”
李謹言剛舒了口氣,卻被樓逍捏住了下巴。
“少帥?”
樓逍低下頭,唇擦過李謹言的額頭,落在李謹言的發間,“記住,我是你男人。我信你,不要對我說謊。”
話落,放開李謹言,拿起軍帽,走出了房間。
李謹言摸著剛被樓逍碰過的地方,半天回不過神來。
第二十五章
“僧人?”樓大帥詫異的抬起頭:“不過是個妖言惑眾的嬖幸,連一官半職都沒有,能起什麼作用?”
“父親,拉斯普京不是一般的僧人,深得沙皇一家的信任。尤其是皇后亞歷山卓,這個黑森女人性格驕橫,喜歡玩弄權術,對沙皇有著極深的影響力。我在德國讀軍校時,也曾聽過關於俄國宮廷的傳言,據說,沙皇的皇后,和這個拉斯普京的關係很不一般,幾乎對他言聽計從。”
“這樣啊。”樓大帥猶豫了一下:“可這到底是國家大事。”
“總可以一試。”
樓大帥靠在椅背上,沉吟了半晌,終於點頭道:“好,這事,我會安排人去做的。”
“是。”
“還有,”樓大帥語氣一轉,“老毛子又在邊境增兵了,咱們也得有所準備,不能抻著脖子等著挨打。錢伯喜的一師三天後就要開拔,你回去準備一下,獨立團跟著一師一起去邊境。”
“遵命!”
“獨立團原本不用跟著一起去的,是我下的命令。”
樓逍挺直腰背,站得筆直,像一把出鞘渴血的戰刀:“保土守疆,軍人之責!”
“好!”樓大帥啪的拍了一下桌子,猛地站起身,“我就和錢伯喜那老小子說了,我樓盛豐的兒子,不是孬種!”
“是!”
樓大帥坐回椅子上,表情緩了緩,接著說道:“逍兒,我打下的這片家業,將來都是你的。我不會效仿漢景帝,殺了周亞夫給兒子鋪路。咱們樓家以武起家,學不來文人那一套,無論是守成還是更進一步,你都得憑自己的本事讓我手下的這幫老兄弟心服口服!”
“兒子絕不負父親的期望!”
“好!”
樓大帥摸了摸光頭:“還有件事,戰場上到底刀劍無眼,總也得留個後手。你媳婦不能生,你六姨娘和我提過她那個侄女,你覺得……”
“父親!”樓逍打斷了樓大帥的話:“我今生,絕不納妾。”
“你說什麼?”樓大帥一瞪眼睛,“不納妾,你想讓樓家絕種?!”
“您還能生。”
“你,你這個……”樓大帥惱羞成怒,氣得肝疼,抓起桌子上的煙灰缸,直接朝樓少帥扔了過去,樓少帥動也未動,煙灰缸擦著他的肩膀落在地上,發出一聲鈍響。
“父親,沒其他事,我先下去了。”
樓逍敬了一個軍禮,轉身就走。
樓大帥氣得直吼:“滾!滾犢子!”
樓少帥拉開門,滾了。
等到房門關上,樓大帥臉上的怒容頓時消失無蹤,坐回椅子上,罵了一聲:“媽了個巴子的,這混小子,隨誰?”
書房外,樓少帥恰好遇到了來見樓大帥的樓夫人。樓夫人伸手拍了一下樓少帥的肩膀,看著手指上的煙灰:“又惹你爹生氣了?”
“娘,三天後,我隨軍隊一起開拔。”
“哦,這事我知道。”早些年樓大帥三天兩頭的出去打仗,一年到頭,沒幾天在家,樓夫人已經習慣了。兒子生在樓家,就不可能不上戰場,不帶兵打仗,否則,沒人會服他,“還有什麼?”
“納妾。”樓逍看著樓夫人:“我拒了。”
“讓你納誰?老六那個侄女?”
樓少帥點頭,樓夫人嘴角掀起一抹諷笑:“這事你甭管了,娘會給你處理好。不想要,就不要,誰也甭想勉強我兒子!”
等到樓逍轉身離開,樓夫人沒直接進書房,而是轉身對丫頭說道:“去告訴二管家,六姨太那個侄女不是喜歡伺候人嗎?正巧三姨太那邊的丫頭不久前碰了頭,就把她送過去吧。”
“是。”
“明個就是元旦了,今晚就把人送走,省得晦氣。”
“是,夫人。”
隨口一句話,就決定了喜桂下半生的命運,樓夫人輕輕笑了一聲,看起來,她待人還是太寬和了些。三姨太當年雖張揚,好歹肚子爭氣,有了三個閨女,也算是對樓家有功,六姨太,她有什麼?一個財政局局長的哥哥?
樓夫人眼中閃過一絲輕蔑,很快就不是了。
樓大帥聽到敲門聲,應了一聲,抬起頭,見是樓夫人,問道:“夫人,你怎麼來了?”
“大帥,我有件事想和你說。”樓夫人掃了一眼地上的煙灰缸,樓大帥訕訕的笑了兩聲,樓夫人也沒追究,“妹夫的事情,你打算怎麼辦?”
“展長青?”樓大帥的神色一沉:“這事,不太好辦,他到底還是大總統親自任命的交通部長,要說掛印,也……”
“大帥,妹妹和妹夫求上了門,咱們也不好不管,說到底,這事,還是咱們對不住妹夫。”
樓夫人語氣有些黯然,樓大帥也不說話了。
雖然沒結成親家,樓夫人和展夫人到底是親姐妹,兩家還是親戚。樓夫人知道,展夫人一直對長女的死耿耿於懷。展小姐死得太過蹊蹺,她很少到湖邊去,身邊的兩個丫頭都是會水的,就算來不及救人,叫人總會吧?可事後問起,非但沒人聽到呼救,還恰好三個都淹死了。展部長這兩年,明裡暗裡的查,前些日子總算有了些頭緒,可矛頭卻直指大總統府的警衛隊副隊長邢長庚!
若展小姐的死和邢副隊長有關,大總統,知不知道?
展家和邢副隊長無冤無仇,他怎麼會朝自己的女兒下手?若不是私仇,那是為了什麼?
思來想去,只有一種可能,他們和樓家的親事!
樓夫人和展夫人是親姐妹,若是再成了兒女親家,則是親上加親,兩家的關係會走得更近。有軍隊的樓家和耍筆桿子的展家,再加上樓夫人和展夫人的娘家,這三家合起來,在北方,當真是跺跺腳,地都要抖三抖。
想到某種可能,展部長和展夫人都是心驚肉跳,連忙收手,再不敢查下去,可卻來不及了。展部長的工作越來越不順心,手底下的人不願聽調遣,兩個月前,還空降一個副部長,據說是大總統的親信,頗有架空他的架勢。
展家的宅邸四周,也經常出現一些生面孔。這下子,什麼都明白了。
展部長和展夫人商量了一下,再不敢猶豫,借著樓家辦喜事,直接找到上了樓夫人。樓夫人知道後也是一驚,兩年前樓大帥和大總統的關係還是不錯的,怎麼當時大總統就下這樣的黑手?
難不成,大總統從一開始就在防備樓大帥?這人的心思,到底是有多深?
樓夫人想想就不寒而慄。
“大帥,到底妹妹和妹夫求上了門,我大哥也給我發了電報,不看僧面看佛面,這事起因在咱們家,能幫的,就幫把手吧。”
樓夫人話說到這裡,便不再說下去了,樓大帥歎了口氣:“也罷,夫人,你去告訴妹夫,就說軍政府裡還空著一個局長職位。他若是肯屈就,我樓盛豐倒履相迎、”
“交通局嗎?”樓夫人眉頭蹙了一下:“交通局的孟局長可是大帥身邊的老人了。”
樓大帥也有些犯難,軍政府裡的一干官員,不說都和他出生入死過,最差也有幾年的交情,跟他幹了這麼些年,總不好說擼就給擼了。
左思右想,樓大帥最終拍板:“就財政局吧。”
財政局的局長杜連山是六姨太杜蓮蓉的親兄弟,能力也不錯,可比起展長青,卻也沒什麼了。樓夫人開了口,樓大帥不能不給夫人面子,況且,比起夫人,姨太太的兄弟,也算不得正經親戚。
“大帥,這樣好嗎?”
“什麼好不好的。”樓大帥混不在意:“等著再給他安排就是了。在這個位置上一年多,他也算撈得不少,夠本了。樓家沒虧待他。”
樓夫人點點頭:“那我去和妹妹妹夫說。”
“恩。”
樓夫人離開書房,臉上的笑愈發的明媚,剛走下樓,就看到急匆匆趕來的六姨太,身後跟著抹著眼淚的喜桂,和一臉為難的二管家。六姨太焦急的表情中,還隱隱帶著些許怒氣,樓夫人一挑眉,六姨太那邊已經開口問道:“夫人,喜桂犯了什麼錯?你要把她送去那麼個地方!”
“哦?”樓夫人走到沙發邊坐下,立刻有丫頭奉上了熱茶,“你說,我要送她去什麼地方?”
“那麼個瘋子……”
“蓮蓉,”樓夫人臉色沉了下來:“翠華好歹比你早進門,又給大帥生了三個女兒,;照規矩,你要叫她一聲姐姐的。”
“夫人,我……”見到樓夫人臉色不對,六姨太才猛然醒悟,自己這到底是做了什麼?怎麼被喜桂哭訴了兩句,就不管不顧的來找夫人鬧?頓時,額角就沁出了冷汗。
樓夫人卻不再看她,而是對二管家說道:“德叔,你在樓家多少年了,做事,怎麼還這麼沒成算?還有你們,”樓夫人轉向跟著六姨太的兩個丫頭:“也不攔著點你們姨太太,這是什麼地方?樓上就是大帥的書房!萬一遇上外人,樓家的臉面還要不要了!”
兩個丫頭噤若寒蟬,二管家也覺得面上無光,看向六姨太和喜桂的目光,都帶上了怨氣。
“行了,今天這事我也不怪你,只當你心疼侄女。”樓夫人溫婉的笑了:“我也能體諒你的心。正巧翠華一個人住這麼多年了,總也有些寂寞,你乾脆去陪她吧。也好就近看顧你的侄女,大家都便宜。”
六姨太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,夫人這是要把她也關起來?!
“夫人,我錯了!我真的錯了!”六姨太當即給樓夫人跪了下來,拔高了聲音,期望書房裡的樓大帥能聽到,至少,不要讓夫人把她送去和個瘋子關在一起。
可讓六姨太失望了,自始至終,樓大帥都沒有露面。
樓夫人看著失魂落魄的六姨太,輕輕笑著:“這話,我當年和翠華說過,如今,就再和你說一遍,這人呐,要是一心找死,是誰也攔不住的。蓮蓉,帶著你的侄女,好好想想吧,說不準,哪天想明白了,就能回來了。”
喜桂早已經嚇得魂不附體,被拖下去的時候,身子已經癱軟成了一團。
樓夫人抬頭看了一眼書房的門,她早就明白,也看透樓盛豐這個人了。還好,還好兒子不像他。
不過,不納妾……樓夫人單手覆上自己的小腹,垂下了眼簾。
樓逍告訴了李謹言兩天後開拔的消息,李謹言有些吃驚,卻也覺得胸中有股熱氣上湧,真要和老毛子打仗了?
凡是華人,讀到近代的華夏史,無不感到屈辱悲憤。
來到這個混亂的年代,李謹言早已經下定決心,盡自己的一份綿力。事到臨頭,他卻發現,自己能做的極其有限。心下盤算著,不能上戰場,至少,忙是能幫一些的吧?滿洲里那邊冷得要命,他手裡的布莊還有一批土布和棉花積壓著,可以做些護膝,坎肩和手套一類的,多找些人,應該來得及……至於賠錢什麼的,他樂意!等到皂廠開工,磺胺也研製出來,錢的事情,就不用愁了。
樓逍見李謹言低著頭,單手按住了他的頭頂:“我會回來,我保證。”
李謹言詫異的抬起頭,看向樓逍,動動嘴唇,如果他說自己鬱悶不是因為這個,樓少帥會不會拔槍給他一梭子子彈?
想像一下嚴重的後果,李三少還是識時務者為俊傑,默認了。
想到樓逍三天後就要走,李謹言開口問道:“少帥,之前托你找人的事,怎麼樣了?”
“有眉目了。”樓逍放開李謹言,“明天,他們就來見你。”
“明天嗎?”李謹言點點頭。
第二十六章
民國四年,西曆1912年1月1日,農曆辛亥年冬月十三
自從清廷被推翻,民國建立,南方政府便採用西曆紀年,將西曆一月一日定為元旦,農曆正月初一稱為新年,北方政府建立後也仿效行事。
雖說上了年紀的還念叨著老黃曆,可甭管西曆還是農曆,這日子總是要過,節慶總要討個喜氣。
關北城從一大清早就熱鬧起來,沿街都是一片喜氣洋洋。
廖祁庭背著手在前邊走,小栓子苦著臉跟著一路小跑,這眼瞅著就要過年了,少爺還是不打算回家,他都不敢想今後回廖家的日子了,一頓好罵肯定是跑不了的。
“少爺,要不,咱還是先回去吧,這眼看過年了,家裡的老太爺和夫人都念著您呢。”
廖祁庭沒說話,心裡也在打鼓。俄國人在邊境增兵的事情已經不是秘密了,一個弄不好,就要打仗。萬一樓家真和俄國人幹上了,北方政府裡能幫忙的不多,袖手是好的,就怕有人在背後捅刀子。
按照廖祁庭對這些官員和軍閥的瞭解,這事,不是幹不出來。或許,他該去南六省看看,宋武的確和日本人走得近,可宋舟卻著實不像個短命的,只要不出意外,至少還能活上十幾年。廖家也未必沒有準備的時間。估計祖父心裡明白,也是存著考驗自己的心思,否則,不會不提點幾句。
想到這裡,廖祁庭豁然開朗。
“小栓子。”
“哎!”
“給家裡發電報,我這兩天就啟程回去。”
“哎,少爺,你可是……”小栓子險些沒掉下眼淚來,少爺總算是不強了,這北方眼見不太平,要是少爺還不樂意回家,他可怎麼和家裡頭交代!
主僕倆正在路邊走著,迎面來了一隊人馬,通體烏黑的駿馬撒開四蹄,馬上的騎士揮動馬鞭,行人紛紛走避,小栓子拽著廖祁庭往路邊走,不想廖祁庭卻踩上了一塊薄冰,腳下一滑,摔倒在地,馬上的騎士猛的一拽韁繩,駿馬揚起前蹄,發出了連串的嘶鳴,硬是停了下來。
“少帥!”
人群中不知是誰喊了一聲,廖祁庭抬起頭,馬上的騎士也低頭看他,一身鐵灰色的軍裝,黑色的大氅,目光沉冷。
隨後的騎兵聚攏上來,看著廖祁庭的眼神都有些不善。
廖祁庭苦笑,這算是飛來橫禍?
樓逍一抱拳:“軍務緊急,得罪!”
廖祁庭愣了一下,忙搖頭,樓逍見廖祁庭並未受傷,不再多言,一揮手,馬隊飛馳而過。
街上的行人紛紛議論:“看這個樣子,恐怕真要和老毛子打起來了。”
小栓子忙扶起廖祁庭:“少爺,你沒事吧?”
廖祁庭站起身,拍了拍衣擺沾上的碎雪,突然冒出一句:“奇貨可居。”
小栓子不解的問道:“少爺,你說什麼?”
廖祁庭微微一笑:“知道呂不韋第一次見到秦始皇他爹,說了句什麼嗎?”
“什麼?”
廖祁庭臉上的笑意愈發深了:“此奇貨可居!”
“可您也不是第一次見樓少帥啊。”
廖祁庭:“……”果然榆木腦袋沒得治嗎?
樓逍一行人從軍營趕回大帥府,也帶回了滿洲里戍邊軍發回的消息。
“俄國人動手了?!”樓大帥吃了一驚。
“是的。”
“消息確實嗎?”
“確實,俄國人先開的槍,死傷一個排,還折了一個排長。”
“廖習武怎麼說?”
“交涉沒用。”
樓大帥的臉色陰沉,拳頭猛的砸在了桌子上,“來人!給大總統發電報,就說俄國人在邊境發動突然襲擊,戍邊軍死傷一個營!老毛子都蹬鼻子上臉了,還談,談屁談!”
北六省的軍隊大規模調動,總是要向北方政府報告一聲,想起之前大總統給他的回電,樓大帥就一肚子火。要打南方,就個頂個的蹦高,和老毛子幹,就脖子一縮,這都是些什麼人,窩裡橫!
樓大帥背著手在地上轉了兩圈,狠狠心:“也不等後天了,明天就讓錢伯喜的一師開拔,杜豫章的二師也去!”
不是不讓老子的一師動嗎?成!老子兩個師一起動!
“父親,俄國那件事情?”
樓大帥正發火,聽樓逍提起,擺擺手說道:“還沒傳回消息。我估計,沒用。還得打,他們才知道我姓樓的不是好惹的!”
“父親,二師一動,要提防日本人鑽空子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樓大帥坐回到椅子上:“那群矬子和老毛子一樣不是好東西!總有一天,老子把他們的脖子都擰下來!”
樓大帥的命令一下,後勤部的部長姜瑜林差點白眼一翻抹脖子。所謂三軍未動,糧草先行,一師的調動,已經讓姜瑜林火燒眉毛了,再加上杜豫章的第二師,六個旅一共九個步兵團,再加上騎兵團,炮兵團,對,還要加上少帥的獨立團,整整兩萬多人!
姜瑜林都想對著樓大帥哭了,沒這麼難為人的!
兩個副部長和下邊的部員也一個勁的撓頭,可就算把腦袋撓出花來,該幹的活還得幹!幸好關北到滿洲里這段的鐵路被大帥從老毛子手裡硬搶回來了,否則,光是騾馬,就得讓後勤部的這些人撞牆。
大帥府裡,李謹言見到樓逍給他找來的“人才”,半晌沒說出話來。
一個戴著圓框眼鏡,國語都說不利索的南洋華僑。
樓少帥不會是軍務繁忙,就隨便找個人來搪塞他吧?
戴著眼鏡的華僑見李謹言一臉的懷疑,張口就是一串流利的英文夾雜著德文,李謹言英文還勉強能應付,德文,當真是一個詞都聽不懂。
這怎麼溝通?
正頭疼的時候,樓逍推門走了進來,李謹言如獲救星,忙一把拉住了他:“少帥,你快幫幫忙,這根本就是雞同鴨講。”
樓逍沒說話,反手握住李謹言的腕子,拉他回到沙發前坐下。
那個眼鏡見到樓逍,立刻露出了滿臉的笑容,站起身,張口一串德語,樓逍和他打過招呼,轉頭對李謹言說道:“他叫喬樂山,祖居福建,明末移居南洋。柏林大學化學系畢業,年初剛歸國。他能聽懂國語,只是說不好。”
喬樂山看著李謹言,又對樓逍說了一串話,神色間頗有些曖昧,樓逍神色沒變,只是點頭。
李謹言沒去問兩個人在說些什麼,總覺得,不問比較明智。
有樓逍在,李謹言和眼鏡溝通起來就方便多了,問過了樓少帥,知道喬樂山這人絕對可靠之後,李謹言也沒多廢話,直接拿出了他早就準備好的關於磺胺的資料。時間緊急,樓少帥明天就要隨軍隊開拔,打仗的事情可沒個准,李謹言拖不起,必須在他離開前,把這件事定下來。
“喬先生,這些資料是先父從一個叫多馬克的人手裡得到的。據說,這是一種能夠抗菌消炎的藥物。”
李謹言在心中對李慶隆說了一聲抱歉,無論如何,李慶隆這面大旗,還是要扯一段時間的。
聽到李謹言的話,樓逍的神色有瞬間變化,卻很快歸於平靜。
喬樂山已經拿著磺胺的資料翻看起來,先是蹙眉,然後雙眼發光,接著再蹙眉,再放光。過了足足二十多分鐘,才抬起頭,滿面嚴肅的對李謹言說了一番話,李謹言聽不懂,只得去看樓逍。
“少帥,他在說什麼?”
“他在問,給了你父親資料的人,現在在哪裡?”
“我只知道他叫多馬克,其餘的,並不清楚。”
喬樂山的神色有些遺憾,思考片刻,點頭答應了李謹言,幫忙研製這種藥物。不過,他需要一個實驗室,實驗器材,還有助手。”
李謹言鬆了口氣,這些都好辦,只要“人才”到位,一切不成問題。
事情談妥,李謹言小人了一把,將喬樂山暫時留在了大帥府。喬樂山沒有反對,他清楚,這份資料有多重要,這麼做,對雙方都好。
安排好喬樂山,樓逍對李謹言道:“我明天出發,季副官留下。有事,可以吩咐他。”
李謹言點點頭,“我知道了。”
下一刻,突然被按倒在沙發上,樓逍單膝跪在他的腿間,一隻手扣住他的手腕,俯下身,吻上了他的唇,唇與唇摩擦的間隙,溢出了一句模糊不清的話:“等我回來……”
第二天,李謹言醒來時,樓逍已經離開了。
伺候的丫頭端著洗漱用品進來,中間沒了那個丹鳳眼的丫頭。
門外有兩個大兵守著,其中一個就是頗有說書天分的兵哥。兵哥見李謹言有些驚訝,咧嘴一笑:“少帥離開時,給您留下了一個班。有事您儘管吩咐,兄弟們絕沒二話。您看誰不順眼,兄弟們幫您揍!誰敢找您不自在,絕對往死裡揍!”
李謹言聽得嘴角直抽,話說,這位兵哥,私下裡當真沒從事某種“來錢快”的副業嗎?
恰好季副官過來,聽到兵哥的話,臉色也是十分不自在,少帥的確吩咐要看護好言少爺,可讓這個二愣子一說,怎麼就像是攛掇著言少爺去橫行霸道一樣?
李謹言和季副官客套了兩句,轉身回室內取出了之前擬好的章程。既然樓少帥說,有事就找季副官,李謹言便乾脆把購買試驗器才的事情交給他去辦。
有大帥府撐腰,做事,會順利得多。
李謹言忙著磺胺的事情,樓逍的獨立團已經乘火車沿中東鐵路一路向西,途經過齊市,昂昂溪,紮蘭屯,博克圖,直到海拉爾。戍邊軍發回消息,滿洲里車站被老毛子占了,一師和二師的官兵,只能從海拉爾下車,步行至滿洲里。
中東鐵路是清末時俄國人修的,以哈市為中心,西起滿洲里,東至綏芬河,南到大連。按照清政府和俄國人簽訂的《中俄密約》,清廷幾乎喪失了鐵路沿線地段的一切主權。為了把從哈市到滿洲里這段鐵路要回來,樓大帥沒少費腦筋,能想的主意都想了,甚至還讓人假扮土匪。足足花了半年多的時間,才讓俄國人鬆口,花了幾倍價錢,把鐵路給高價“贖”了回來。
就算截了北六省的稅收發軍餉填窟窿,手頭也是拮据。
這也是樓家急著開工廠的原因,缺錢呐!
邊境上,戍邊軍已經和俄國人交上了手。
現在是一月天,土地凍得結實,一鏟子下去,只留下一個淺坑,根本沒辦法挖戰壕。俄國人一炮轟下來,總要死傷幾個弟兄,戍邊軍在火力和兵員上都吃虧,能撐到現在,已經不容易了。
廖習武急得嘴上起了一溜的燎泡,電報上說援兵已經出發了,最快兩天,先頭部隊就能到!
可他手裡這點人,能撐到那個時候嗎?
放下電報,外邊又響起了炮聲,副官急匆匆的推門進來:“團長,老毛子又上來了!”
廖習武虎目一瞪,一把抓起桌上的毛瑟手槍,“真TM的以為老子好欺負?!走!滅了這幫癟獨子!”
深夜,克里姆林宮中,塔基楊娜女大公再一次從噩夢中驚醒,“哦,上帝!伊蓮娜,你在哪裡,伊蓮娜!”
侍女伊蓮娜走進來,見到女大公臉色蒼白,忙上前問道,“殿下,您怎麼了?”
“我又看到了那罪惡的一幕。”女大公捂住雙眼,淚水順著指縫,和冷汗一起滴落:“上帝,寬恕我!”
伊蓮娜不停的安慰著塔基楊娜女大公,“殿下,那件事已經過去了,已經過去了,罪人已經受到了懲罰!”
三個月前,在基輔歌劇院,塔基楊娜女大公和她的姐姐奧列嘉女大公,親眼目睹了斯托雷平總理被刺殺的一幕。自那之後,女大公一直噩夢不斷。
“殿下,”伊蓮娜輕輕拍撫著塔基楊娜女大公的手臂:“或許,您可以請求聖人幫忙。”
“拉斯普京?”
“是,殿下。”伊蓮娜的聲音低緩,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:“聖人是無所不能的,他將為您驅散黑暗中的魔鬼。”
“明天,明天就請拉斯普京過來!”
“遵命,殿下。”
伊蓮娜舉著燭臺,離開了女大公的臥室,站在門口,飽滿的唇角,掀起了一絲奇異的笑容,片刻消失無蹤,她又成為了塔基楊娜女大公身邊忠心耿耿的侍女伊蓮娜,而不是身上有韃靼和蒙古人血統,整個家族都被哥薩克騎兵屠戮,對羅曼諾夫王朝懷有刻骨仇恨的伊蓮娜。
第二十七章
當樓大帥手下的兩個師開赴滿洲里的消息傳開之後,無論北方政府還是南方政府,大多數人都發出了同樣的疑問。
“樓盛豐發瘋了嗎?”
北六省內的各家報紙,尤其同沙俄人有聯繫的,都在重要版面大書特書樓大帥以地方軍閥之力挑戰俄羅斯帝國,無異於蚍蜉撼樹,自不量力。
擔心和質疑一度壓倒了支持的聲音,除了宋琦寧等少數幾人,大部分人,都認為樓大帥此戰必輸無疑。
俄國公使廓索維茲更是上躥下跳,直接給北方政府下了通牒,若樓大帥一意孤行,後果將全部由中方承擔。
日本公使伊集院彥吉特意從南方趕回,和書記官署理公使本多熊太郎一同密會了廓索維茲,雖然俄日兩國在東北有著利益衝突,也曾因為遼東的事情鬧得很不愉快,但是,有一點是相同的,雙方都希望能趁機把樓盛豐趕下野!
“這是個野心勃勃的軍閥。”伊集院彥吉身著黑色的洋服,儘管挺直了身板,站在高大的俄國熊面前,依然矮小得像只猴子:“他的存在,對大日本帝國和貴國來說,都是不容忽視的威脅!”
廓索維茲舉起酒杯,“偉大沙皇的士兵,會狠狠教訓這個愚蠢的豬玀!”
英法德等國公使對此次中俄邊境衝突也十分關注。
這件事的起因再清楚不過,貪婪的北極熊,迫不及待的伸出了熊爪,卻沒想到,土地的主人不再是卑躬屈膝,拖著一條豬尾巴的滿清韃靼,而是敢直接拍桌子叫板的樓盛豐。這就像是一個追在姑娘身後的無賴,滿以為手到擒來,卻沒想到,姑娘回身狠狠給了他一板磚。
“這是個充滿野心的軍閥。他的繼承人也同樣如此。”
英國公使朱爾典說出了和日本公使伊集院彥吉同樣的話。但,和伊集院不同的是,他將注意力,同時放在了樓逍身上。
“或許這個自滿的軍閥期望能取得一場勝利,但勝利的女神並不會俯身去親吻一個黃皮猴子。”
潘蓀納的話,代表了在場大多數人的想法。比起一個地方軍閥,他們還是認為,尼古拉二世的灰色牲口們將取得最終的勝利。
哪怕沙俄曾經輸給了日本人,仍舊沒有人看好樓盛豐的軍隊。
處於漩渦中心的樓家人,在樓逍跟隨部隊開赴滿洲里之後,面對諸多不懷好意的聲音,卻表現得十分平靜。
樓大帥除了每日處理政務,餘下的時間都在關注西邊送來的軍情。連大總統發來的電報,也置之不理。更沒心思去和在報紙上長篇大論,誓言北六省軍隊必敗的混蛋玩意浪費口舌。
只在幕僚的建議下,發了一封通電了事。
通電的內容只有八個字:守土,衛國,死得其所!
事實上,這封通電的內容是經過了粉飾的。樓大帥的原話是:老子和俄國人幹架,關這幫人鳥事!只要我活著一天,老毛子就別想如願!
樓大帥這封通電一出,舉國譁然,廣大愛國人士和青年學生,盛讚樓大帥為愛國軍人,樓大帥的聲望,一時無兩。‘
大總統府發往大帥府的電報,戛然而止。
“看來,這場仗還是非打贏不可了。”樓大帥摸著光頭,喃喃自語:“贏了,樓家就更上一層樓,輸了……”
混小子,可得給老子爭氣!
樓夫人依舊整日和姨太太們說笑玩牌,偶爾還會拉上錢師長和杜師長的夫人一起。樓六小姐過完年就要嫁進錢家,也可趁此機會多和未來的婆婆親近。自從六姨太被送去陪伴三姨太之後,樓七小姐突然變得安靜起來,再不會時刻彰顯她的刻薄脾氣。不管是流於表面,還是真心改正,至少,之前就一直想替外甥向樓家提親的杜夫人,看著七小姐的神色是越來越和藹了。
李謹言卻突然忙了起來。
樓家的皂廠已經建成,機器也陸續到位。洋人的技師只負責安裝和調試,之後的生產,都要靠自己人動手。
皂廠的經理是一個叫潘廣興的中年男人,個子不高,一口南方口音,說起話來,倒是頗有北方人的豪爽。他和兩個兒子都在樓大帥的手下做事,小兒子還在樓逍的獨立團中當兵,現在已經是個排長了。
李謹言對潘廣興的印象還算不錯,潘廣興看過李謹言交給樓大帥的章程,知道這位言少爺不簡單,言語間十分恭敬,不敢有絲毫的怠慢。
“潘經理,旁的話,我也不多說,只提兩點,”李謹言笑眯眯的說道:“第一,財務一定要清楚明白。若是在這上面出了問題,不說是我,大帥也不能容情。”
李謹言刻意停了一下,見潘廣興點頭,才繼續說道:“第二,獎懲要分明。活做得好,做得多,就要賞,偷奸耍滑,就要罰。最好列個章程,貼在牆上,讓大家都明白。”
潘廣興神色一動,似乎有話要說,李謹言知道他要說什麼,也不等他開口,直接說道:“老祖宗有句話,法不外乎人情,可咱們做生意的,不能只講人情,還是要有個明確的規章,讓底的人知道,什麼事能做,什麼事不能做,大家都行事一致,也就沒人會覺得你不講情面了,對不對?”
話到這裡,潘廣興也只得應下。
提前給潘廣興打了預防針,李謹言便一頭紮進了工廠裡。按照他的計畫,皂廠的產品將分為兩大類,一類是機器生產,定價兩分到五分,一類是純手工製作,根據添加的香料和各種配料不同,價格從八分到兩角不等。李謹言特地請了幾個手工好的師傅,弄出了不少精緻的模子,這樣,做香皂花就不用再拿刀刻,既費時間,又費材料。
皂廠的第一批成品出來,李謹言特地借樓夫人的名義,給北六省軍政府的官員夫人們,都送上了一盒特質的手工皂和一束包裝精美的香皂花。
每個香皂上,都印有一個圓形的標記,讓人一眼就能分辨出,這是樓家皂廠的產品。
名聲傳出去,不只本地商家,連外省的一些商人都慕名而來。
樓家皂廠的產品不僅品質好,而且比洋行裡賣的還要便宜,滿打滿算下來,也不比一塊胰子貴上多少,自然大受歡迎。雖然也有貴的,但受眾不同,恰好能滿足一些官太太和有錢人“貴的才是好的”心理,李謹言自然不會和這些“大戶”客氣。
薄利多銷和吃大戶結合起來,當按照李謹言要求製作的第一份財務報告擺到樓大帥案頭時,樓大帥的下巴險些掉在地上。
就這麼個三五分的東西,竟然能賺這麼多?
國內的皂廠還在起步階段,樓家皂廠現階段的產能也是有限,尚不會對天津和上海的兩家皂廠造成衝擊,反倒是北六省的洋行,被李謹言搶了不少生意。
不過,有樓家站在那裡,洋行裡的大班,也只能看得眼熱罷了。
機器制皂會產生一些副產品,其中的甘油,比肥皂本身的價值更高,用途極其廣泛,不過李謹言只盯著兩種,一種是護膚品,一種就是硝化甘油,液體炸藥!
製作炸藥是個危險的活,考慮再三,李謹言還是沒去找正忙著研製磺胺的喬樂山,而是通過季副官找到了北六省軍工廠下屬火藥局裡的人,把相關資料交給了他們。只說用甘油製作炸藥,是喬樂山提出的。喬樂山這個柏林大學化學系高材生的旗號很好用,反正他國語也說不利索,李謹言不擔心他揭穿自己。
火藥局的人必然要向上面報告,樓大帥得知後,特地讓財政撥付了一筆款子,當做研究費用。
李謹言忙得腳不著地,可他還是覺得時間緊迫。
滿洲里的事情,給他敲響了一記警鐘,落後就要挨打,國家貧弱,就誰都敢欺負你!
他沒軍事才能,也沒政治手腕,唯一能做的,就是辦實業,賺錢!
他就不相信了,有錢了,還有什麼做不到?等他左右手各抓一把金條,背後扛著一麻袋大洋,砸得洋人滿頭包,還買不來想要的機器和武器?!弄不到想要的人才?!
就算日本小矬子再像歷史上那樣,想方設法的阻攔西方向國內出口武器,大不了自己造!
日本為什麼早早就打東北的主意?
最大的原因,就是為了這裡的資源!鞍山本溪的鐵,鶴崗阜新的煤,大慶遼河的石油,只是想想,李謹言都覺得熱血沸騰。
不過,在忙著賺錢大計的時候,李謹言也沒忘記,讓李秉把布莊裡積存的棉花和土布都找出來,開始製作穿在軍裝裡的坎肩和護膝。
雖然兵哥們冬季的軍裝都是棉衣,可想起滿洲里緊鄰著西伯利亞,李謹言就覺得,穿再多都不會多暖和。
第一批坎肩和護膝做好後,李謹言讓季副官送去了後勤部。
由於一師和二師開拔得太過匆忙,後勤物資並沒有立刻到位,這段時間,從齊市到海拉爾的火車全部被軍方徵用,騾馬也徵集了一大批,都用來運送物資。
姜瑜林看到季副官送來的東西,摸摸下巴,“這是少帥夫人送來的?”
季副官點頭說道:“是。不過少帥吩咐了,要稱呼言少爺。”
姜瑜林沒管季副官說什麼,直接拿起一件坎肩套在身上,又拿起護膝比劃了一下,“乖乖,都是棉花的,真厚實。這得多少錢。”
當天,李謹言送來的“保暖產品”就被裝上了火車,後勤部的部員特地告訴了護送的兵哥:“這是少帥夫人送來的。”
兵哥鄭重點頭。
樓少帥已經隨一師的先頭部隊抵達了海拉爾和滿洲里交界處。遠遠就能聽到從滿洲里方向傳來的炮聲,震耳欲聾。
“這是老毛子的炮。”
一個獨立團的營長側耳聽了一會,咂咂嘴:“聽這動靜,得是105口徑以上榴彈,廖習武這是把老毛子逼急了。”
樓逍沒有說話,而是立刻整隊,騎兵上馬,步兵列隊,“加速前進!”
正如那個營長說的,戍邊軍的確把俄國人逼急了。
駐守滿洲里的戍邊軍是一個加強團,滿打滿算不到一千五百人,現在,連文書都拿著槍上來了,要是援軍再不到,這點人交代了不要緊,把老毛子放進來,才是要命!
俄國人已經搶了滿洲里車站,若是再被他們衝破了最後一道防線……
廖習武不敢往下想了。
炮聲停了,前方卻沒出現那一片熟悉的灰色,而是傳來了陣陣馬蹄聲。
廖習武的臉色一變,身邊的參謀也是神色駭然。
“哥薩克!”
常年戍守邊境的戍邊軍,對這群騎著馬,背著騎槍,揮舞著馬刀的哥薩克並不陌生。
參謀的聲音幾乎變了調:“團座,守不住了,守不住了!咱們就剩不到三百個弟兄了!一個衝鋒,就全交代了!”
廖習武咬著牙,臉上的肌肉都開始抖動。一把扯過參謀的領子:“守不住也得守!”
甩開參謀,廖習武大吼一聲:“傳我的令,誰敢後退,老子崩了誰!”說著,將身邊的幾枚手榴彈全都綁在了身上,“子彈沒了,拉弦!就算是死,也要拉上一個!”
馬蹄聲越來越近了,已經能看到被雪光照亮的馬刀,能聽到哥薩克人騎在馬上的呼哨。
幾個文書的臉上已經沒有了血色,防守的陣地上出現了死一般寂靜。
隨著那片可怕洪流的逼近,槍聲響了……
第二十八章
子彈,終於打光了。
扣動扳機,只餘下槍膛中發出的一聲聲空響。
上千名哥薩克騎兵踩著同伴的屍體,揮舞著馬刀,呼嘯著朝戍邊軍衝來,刀光交錯,帶起一片死亡的陰影。
天地間仿佛突然沒有了聲音,鮮紅的血灑落在蒼茫的大地上,畫面瞬間定格。
哥薩克人臉上的獰笑愈發清晰,他們是頓河的雄鷹,他們將用敵人的血,染紅手中的戰刀!
爆炸聲接二連三的響起,剛剛還叫著守不住的參謀,在馬刀砍下的同時,拉響了綁在身上的手榴彈,手榴彈的破片劃開了一個哥薩克騎兵的脖子,他捂著被割斷的氣管,從馬上跌落,立刻被緊隨其後的戰馬踏在身上,同倒在地上的參謀一起,被踩成了肉泥。
一個槍都拿不穩,只有十七歲的文書,在哥薩克人衝到面前時,毫不猶豫的拉響了手榴彈,轟鳴聲中,似乎能聽到他發出的最後一聲哭喊:“娘!”
兩個傷兵背靠背的坐在一起,一個被彈片傷了眼睛,一個被炸飛了一條腿,他們緊緊的靠在一起,握緊了手榴彈的拉弦,嘴角含笑,等著死亡的到來,團座說了,殺死一個夠本,殺死兩個就賺一個!他們兩個死鬼,至少要拽上四個,奈何橋上,才不寂寞,才有臉去見死在前頭的弟兄……
一個接著一個,哥薩克人用馬刀收割著生命,而這些已經傷痕累累的華夏軍人,卻在用生命的最後一刻,昭示著靈魂的不屈,刻進了骨子裡的驕傲與頑強!
他們可以被殺死,卻沒人能讓他們屈服!
廖習武手裡的毛瑟手槍已經沒了子彈。一個哥薩克騎兵注意到了這個被戍邊軍自動保護在中間的軍官,打了一聲呼哨,戰馬直接朝這邊衝了過來。
就在這時,馬蹄的轟鳴聲從戍邊軍的陣地後方響起,仿佛大地也在隨之顫動。
一個戍邊軍突然發出了聲嘶力竭的喊聲:“援軍!援軍來了!啊!”
喊聲到了最後,已經變成了嚎啕。就像人在絕望至極時,面前乍現一道曙光,哪怕下一刻就是死亡,也會含笑而終。
蒼茫的大地上,上千匹戰馬彙聚成了一道道洪流,鐵灰色軍裝的士兵們,平舉起騎槍,幾輪齊射,剛剛還耀武揚威的哥薩克來不及閃避,距離近的紛紛墜馬。僥倖未死的,也被還活著的戍邊軍撲上去掐住了脖子,舉著槍托,狠狠的砸下!
腦漿混合著鮮血濺落,槍托在哥薩克騎兵的哀嚎聲中變了形,只餘下不到三十人的戍邊軍,卻在這一刻,爆發出了驚人的鬥志與殺氣。仿佛,他們不曾在這裡苦守了幾個晝夜,仿佛,他們身上的傷口不是正在流血,仿佛,已經失去了痛覺,。
他們只想殺人,殺光這些屠殺了自己兄弟,冒犯了自己國家的敵人!
看著這些猶如地獄惡鬼般赤紅著雙眼的華夏軍人,頓河的雄鷹們,也感到了一陣膽寒。
增援的騎兵們射空了槍中的子彈,馬刀紛紛出鞘,刀刃劃過刀鞘的聲音,就像是劃在了敵人的胸膛之上。
為首的一名年輕軍官高舉馬刀,猛然向前方一指,黑色的大氅在風中翻飛,雄渾的聲音在戰場的上空迴響:“犯我中華者,殺!”
上千騎兵雄壯的吼聲與馬蹄聲交織在一起,響徹北方的荒原!就像是飽受了百年磨難的民族,終於發出的呐喊:
“殺!殺!殺!”
殺聲震天,奔騰的戰馬卷起了滾滾煙塵,如鋒銳的刀鋒,劈向了前方的敵人。
哥薩克第九騎兵團的團長謝苗諾夫打了一聲呼哨,所有的哥薩克騎兵重新聚攏,八人為一行,組成了攻擊的陣型,迎向了樓逍帶領的騎兵。
兩支騎兵,就像兩股奔騰的洪流,猛烈的撞擊在了一起。
時間,仿佛突然回到了冷兵器時代,草原上響起戰刀鏗鏘的撞擊聲,每一聲之後,都伴隨著一條生命的逝去,滾燙的鮮血從胸腔中噴湧而出,沒有人後退,他們是騎兵,騎兵是戰場上的利刃,騎兵,就該攻擊與衝鋒!
鐵灰色的騎兵鑿穿了哥薩克人聚集起的陣型,哥薩克人的頭顱和他們標誌性的圓桶卷毛高帽一起滾落在大地上,手中的鷹之利爪也失卻了昔日的鋒利與輝煌。
無暇抹去濺在臉上的鮮血,樓逍調轉馬頭,又一次高舉起馬刀,高聲喝道:“殺!”
“殺!殺!殺!”
華夏軍人的吼聲又一次響起,傷亡過半的哥薩克人再不敢戀戰,頓河的雄鷹們,被折斷了翅膀,喪失了驕傲,落荒而逃。
在他們身後,華夏的騎兵們揮舞著馬刀,高聲呼喝。
一個渾身染滿了血跡的營長策馬來到樓逍近前,興奮的說道:“少帥,追擊吧!”
樓逍搖搖頭:“回防!”
軍令如山,即便不情願,騎兵們也紛紛調轉馬頭。剛後撤百米,對面的炮聲便響了起來,眾人同時心中一驚。剛剛向樓逍建議追擊的營長頓時湧起了滿臉慚色:“少帥,我……”
“回防!”樓逍沒等他說完,開口說道:“早晚,打過去!”
營長的胸中頓時湧起了一股豪氣,在馬上行了個軍禮,大聲答道:“是!”
俄國人的炮聲過後,又一陣炮聲響起,這是在先頭部隊之後抵達的師屬炮兵團!
12門105mm口徑榴彈炮同時開火,一直欺負戍邊軍沒有大口徑火炮的俄國人,終於也嘗到了被炮轟的滋味。
一師師屬炮兵團團長鄧海山是個膀大腰圓的東北漢子,說起話來,能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。
“小的們,都給老子好好的幹!好好在少帥面前表現表現,也讓老毛子看看,咱們爺們,也是會幹炮的!”
炮兵陣地上一陣哄笑,就連被從戰場上抬下來的廖習武和二十幾個戍邊軍戰士,也忍不住笑了起來。
廖習武撐著身旁人的手臂,胸前的繃帶已經被鮮血浸透,仍不忘大吼:“好!姓鄧的,讓那幫老毛子看看你小子的厲害!”
“瞧好吧!”
105mm榴彈炮之後,十二門150mm重炮也被推了出來,今天的戰場上,終於不再是俄國人的大炮唱獨角戲了。
不過,對於這種改變,恐怕對面的俄國人,沒有一個會感到高興。
一師師長錢伯喜抵達前線時,樓逍的獨立團已經出擊兩次,又打退了俄國人的一次進攻。不過出於謹慎,在大部隊沒有抵達之前,並沒有組織反攻。
錢師長聽完屬下彙報戰況,大步走到剛從馬上下來的樓逍面前,“好!就憑少帥這身先士卒的勁,我錢伯喜服了!”
樓逍依舊是一張沒什麼表情的臉,只對著錢師長敬了個軍禮,“保家衛國,衝殺在前,分內之事!”
一師和二師抵達邊境之後,雖然在炮火上,依舊是俄國人佔據優勢,卻不再像之前的戍邊軍一樣,只能被動挨打。即便傷亡不小,也牢牢的守住了邊境線,沒讓俄國人再前進一步。
面對日漸擴大的傷亡,樓少帥提議,將一師和二師的重機槍集中使用,錢伯喜和杜豫章聽完樓逍的闡述,考慮片刻,點頭同意。這種防守方式,俄國人曾用來對付日本人,如今,用在了俄國人自己身上。
塹壕,鐵絲網,重機槍組成的火力網。在坦克沒有出現之前,就是步兵的死亡陷阱!
雖然天寒地凍,塹壕挖不了,鐵絲網也沒有,但配合工兵們臨時搭建的掩體,二十幾挺馬克沁水冷重機槍,也足夠俄國人喝一壺的了。
眼前的一幕,仿佛重現了日俄戰爭時,203高地的場景。
只不過,俄國人從防守一方,變成了攻擊方。
俄國人步兵久攻不下,騎兵幾次出擊,也被樓逍的獨立團和兩個師的騎兵團給打了回去。在短暫休整之後,樓逍請示過錢伯喜,率領手下的獨立團,帶著十門七五山炮,開始攻打被俄國人佔領的滿洲里火車站。
雖然沒能一戰克敵,卻徹底切斷了滿洲里火車站和外面沙俄軍隊的聯繫。失去了補給和增援,除非北六省軍隊戰敗,被俄國人打進滿洲里,否則,車站裡的俄軍要麼死戰到底,都死光了事,要麼就乖乖的舉手投降。
一切,只是時間問題。
北六省騎兵的強悍,步兵的勇猛,炮兵的精銳,一戰揚名。國人這才發現,原來,洋人並不是無法戰勝,他們也沒有三頭六臂,更沒有兩條命!
第二十九章
西曆1912年1月,俄國
前方的戰報傳回克里姆林宮,沙皇尼古拉二世大發雷霆。
軍政大臣們惶惶不安,自從斯托雷平總理被刺殺之後,國內的土地改革法案被迫中止,雖然這應和了大部分貴族階層的利益,可皇太后瑪麗娜卻在悲歎:“唯一能拯救俄國命運的人,死在了陰謀和嫉恨的陰影之下。”
諷刺的是,斯托雷平所做的一切,都是為了維護已經在風雨中飄搖的羅曼諾夫王朝,而刺殺者波格洛夫,不只是一個激進的左翼革命分子,同時竟是一個保安局的密探!即便他在斯托雷平死後十日就被除以了絞刑,但,這起謀殺案的陰影仍久久籠罩在克里姆林宮的上空,不肯散去。
尼古拉二世無法發洩的憤怒,終於在聽到邊境戰事不利的時候,徹底爆發了。
陸軍大臣受到了嚴厲的指責,外交大臣也被波及,皇后亞歷山卓,是唯一能平息沙皇怒火的人,可惜,不久前,皇后正因德米特裡大公進言,要將聖人拉斯普京從宮廷中驅趕出去而不快,她和自己的女兒抱怨:“聖人總是被人誹謗!”
拉斯普京剛剛舉行了一場降靈儀式,他向塔基楊娜女大公承諾:“邪惡的,黑暗中的魔鬼,再也不會在女大公的夢中出現。”
塔基楊娜女大公萬分感謝,因為連日噩夢而憔悴的美麗面孔上,終於浮現出了笑容。
侍女伊蓮娜受到了女大公的獎賞,女大公甚至給了她一盒寶石,對出身不算富貴的伊蓮娜來說,這簡直是一筆橫財。
伊蓮娜對塔基楊娜女大公感激涕零,以上帝的名義發誓要終生追隨侍奉女大公。背對著女大公,臉上滿懷感激的笑容卻消失無蹤,看著手中的盒子,目光冰冷。
伊蓮娜趁著女大公休息的時間,找到了拉斯普京,拉斯普京對這個跟在塔基楊娜女大公身邊的侍女已經十分熟悉。
伊蓮娜跪倒在拉斯普京的腳下,親吻著他袍子的下擺,就像一個無比虔誠的信徒。
“偉大的聖人,救世主,我要向您懺悔!”
“可憐的孩子。”拉斯普京將手放在了伊蓮娜的頭頂,“神會聽到你的祈求。”
“我要向您懺悔,我不應該對您隱瞞之前聽到的話,那些話,都是吐著信子的毒蛇,那些可怕的,被魔鬼誘惑的人,他們在詆毀您,聖人!他們在沙皇和皇后面前屢進讒言,他們發誓要將您從沙皇和皇后的身邊趕走,將您從宮廷中驅逐出去,甚至……”
“甚至什麼,我的孩子?”
伊蓮娜仰著脖頸,看著拉斯普京的目光,充滿了悲憤:“他們甚至密謀要殺害您!”
“起來吧,我的孩子。”拉斯普京握住了伊蓮娜的手,“神會眷顧誠實的信徒。”
“感謝您,聖人!”
伊蓮娜退了出去,拉斯普京站在原地,深陷在眼眶中的藍色雙眼,閃過了一抹惡毒與狡詐。他不會輕信一個侍女的話,但他的耳目遍佈宮廷,他能夠完美的做出“預言”,讓皇太子免去一場無妄之災,也能得到皇后無與倫比的信任,那些對他滿是敵意的貴族,在背地裡策劃著什麼,他一清二楚。
德米特裡大公,沙皇的堂弟,一個驕傲的年輕人,他不只一次在沙皇面前詆毀他,甚至連皇太后也受到了他的蠱惑。拉斯普京不會讓自己永遠處於被動,哪怕他經常被酒精腐蝕大腦,一旦情況威脅到他手中的權勢,甚至可能動搖沙皇一家對他的信任時,他卻會無比的清醒。
必須讓這個年輕人得到教訓,他不該挑戰聖人的權威!
拉斯普京請求覲見皇后陛下,並在皇后陛下的面前做出了預言,有人將試圖通過驅逐他,對皇太子阿列克謝不利,因為只有他能治好皇太子的血友病。
“真的是這樣嗎?”皇后亞歷山卓大吃一驚。
“是的,尊貴的陛下,這個人同皇室有密切的關係,將為皇室帶來可怕災禍,在東方,就在東方!”
拉斯普京的預言當即傳遍了宮廷。事實上,他所指的東方,不過是德米特裡大公的封地,巧合的是,邊境戰事不利的消息,卻在同一天傳回,兩件事聯繫在一起,主戰派的德米特裡大公失去了沙皇的信任,陸軍大臣也為了保全沙皇的面子,主動請求辭職。只因沙皇的表兄弟,那個剛愎自用的威廉二世,在得知偉大的俄國軍隊竟然對一個華夏軍閥束手無策時,發來了一封滿是嘲諷口氣的電報。
這位行事難以預料的德意志帝國皇帝,常常做出讓人啼笑皆非,甚至是怒不可遏的事情來。
他的口不擇言,讓德國軍隊被冠上“匈奴人”的稱號,他支持摩洛哥獨立,觸怒了法國人,他還曾說出“你們英國人都瘋了”這樣激進的言論。
如今,他特地發電報嘲諷俄國沙皇的軍隊輸給了一群黃皮猴子,並不是無法理解的事情。
尼古拉二世怒火中燒,卻毫無辦法。之前的俄日戰爭,讓他丟掉了面子,如今,他恐怕連裡子都保不住了。
同憤怒的尼古拉二世不同,威廉二世卻因為此事心情大好,德國支持的奧匈帝國一直想要吞併巴爾幹半島上的波士尼亞,而俄國沙皇所支持的塞爾維亞,卻總是橫亙在那裡。奧匈帝國的皇帝十分不爽,作為奧匈帝國支持者的威廉二世,自然也不會爽到哪裡去。
如今看到一直和自己唱反調的尼古拉二世輸掉了顏面,威廉二世爽了。
此時,滿洲里的戰況,也隨著前線發回的戰報,刊登在華夏國內各大報紙的頭版頭條。
之前叫囂著樓盛豐以卵擊石,北六省軍隊必一敗塗地的聲音逐漸小了下去,雖然沒有銷聲匿跡,卻也被打壓得沒了氣焰。
北方政府率先做出了反應,司馬大總統通電全國,表示支持北六省的軍事行動,當即撥付軍費十萬圓,任命錢伯喜為滿洲里戰場總指揮,杜豫章為副指揮,對之前立下戰功的樓逍卻隻字未提。
通電一出,樓盛豐只是冷笑一聲,一個字都沒說。
錢伯喜和杜豫章把任命書隨手一扔,對樓逍說道:“少帥,咱們老哥兩個跟著大帥出生入死幾十年,過命的交情。不會被權勢迷了眼,也不是有心人挑撥幾句就能忘了自己姓什麼,吃誰家的飯!”
樓少帥點點頭,心下卻十分清楚,錢伯喜和杜豫章能說出這番話,大多還是看在樓大帥的面子上,如果他真想完全讓這些老兵痞服了自己,要做的事情,還很多。
頭一件事,就是把滿洲里火車站給拿回來,裡面的老毛子應該已經斷糧了,估計,也撐不了多長時間了。
就在這時,軍需官來報,新到一批軍需物資,請少帥前去接收。
“我去?”樓少帥轉過頭:“我不負責軍需。”
軍需官嘴角一咧,他當然知道少帥不負責這事,可這批物資,真得少帥去親自接收不可。
“是少帥夫人送來的。”軍需官說道:“少帥不在,兄弟們沒人敢動。”
聽到軍需官的話,不只是樓逍,連錢伯喜和杜豫章也被挑起了好奇心。
“少帥,真是你媳婦送來的?快,快點去看看!”錢伯喜是個急性子,搓著大手:“我打了這麼多年仗,家裡的婆娘從沒想著給我送點東西來。”
杜豫章拉了錢伯喜一把,“年輕人臉皮薄,少說幾句!”
樓逍冷冷的看了兩個老兵痞子一眼,兩個老兵痞子不以為然,依舊嬉皮笑臉。
樓逍的臉色愈發冷了。
錢伯喜還不怕死的說道:“少帥,別不好意思啊!媳婦能惦記著你是好事!咱們羡慕都羡慕不來!快點,快去看看,都送了什麼來!”
一行人隨著軍需官到了後勤處,那邊正圍著幾個人,都是後勤處的,帶人來的軍需官咳嗽了一聲:“都散開!聚在這裡幹什麼,少帥來了!”
眾人轉過頭,馬上立正敬禮,然後一哄而散。
樓逍走到負責登記的軍需官面前:“東西呢?”
軍需官立刻指向身後堆在一起,足有一人多高的包裹前,“都在這裡了。這還只是一部分,說是後邊還有。”
樓逍沒說話,手裡的馬鞭輕輕敲擊著馬靴,任誰都能看出,少帥現在的心情,應該不錯。或者該說,十分不錯。
錢伯喜抓下帽子,摸著和樓大帥一般無二的光頭:“乖乖,這麼多?都是給少帥的?”
軍需官也抓頭:“運送的人只說是少帥夫人送來的,其他的,沒說。”
樓逍走過去挑開了一個包裹,看到包裹裡的東西,在場的人,都愣了一下。不等樓逍說話,杜豫章當先拿起了包裹裡的坎肩,“棉花的?”
錢伯喜也上前,拿起了坎肩下的護膝,握在手裡:“真夠厚實的!”
樓逍依舊沒說話,漆黑的雙眼中,卻仿似有光華在閃動。
錢伯喜已經迫不及待的把背心套進了軍裝裡,護膝也套上,說起來,他也是習慣了北方的天氣,可邊境這裡,都是茫茫的草原,風吹過,跟刮骨的刀子似的,更不用說防守陣地的兵,換防下來,身上都冷得跟冰棒似的。時間長了,誰受得了?
杜豫章看著錢伯喜身上的坎肩和護膝,不由得感歎一聲:“少帥夫人好心思!真該讓姜瑜林好好學學!”
樓少帥卻仿似聽而不聞,只下令副官去獨立營叫人來接收物資。
錢伯喜湊過來,“少帥,打個商量,這批東西,分我點怎麼樣?”
樓少帥卻冷著臉,“我的。”
錢伯喜:“啊?“
樓少帥:“老婆,我的。東西,也是我的。”
錢伯喜:“……”難怪大帥總說他這兒子欠揍!
獨立團的人清點過物資,確認無誤之後,樓逍並沒讓人帶回自己的營地,而是全都送到了陣地上。
正在陣地上防守的兵哥們聽到這是少帥夫人送來,少帥沒發給自己的團,而是送給了他們,當即眼圈都有些發紅。
當兵扛槍,吃糧拿餉,打仗都是用命去拼的,誰不樂意有個能想著自己的上官?
一個連長摸著腿上的護膝,只覺得紅腫的膝蓋不再那麼難受了,看到前面又出現了那片熟悉的灰色,呸的吐掉了嘴裡的枯草:“TMD,弟兄們,少帥把咱們當人看,咱們就給少帥效死!幹死這幫老毛子!”
槍聲,又一次響了起來。
不久後,這些誓死守衛邊境的大兵們發現,俄國人的這次攻擊,並不如之前幾次猛烈,而且攻擊的間隙也逐漸拉長,連炮聲都不那麼頻繁了,眾人都有些摸不著頭腦,老毛子這是扛不住了?還是打著什麼別的主意?
“少帥發給我的電報?”
李謹言放下筆,抬起頭,頗有些訝異。
“是的,您送去的物資已經抵達前線,少帥特地給您發回一封電報。”
李謹言接過電報,看了半晌,嘴角直抽。電報上只有一個字:“好。”
樓少帥這是和他問好,還是說他送去的東西好?
就算現在電報很貴,兩個字就要一個大洋,也不至於這麼節省吧?
季副官現在幫著李謹言做事,對李謹言的性格也算有一定瞭解,他就知道,看到少帥的電報,言少爺的表情會很有趣。
李謹言看著季副官:“想笑就笑吧,憋著難受。”
季副官哪裡敢笑,連忙擺手,說道:“言少爺,您之前吩咐的事情已經有眉目了,廠房的位址就選在關北城外十裡,一共兩百畝地,聽說是您要,對方也挺痛快,每畝八個大洋。”
李謹言聽了,皺了皺眉:“這個價格,是不是太便宜了點?”
“不會,那裡都是荒地,現在關北的上等田一畝才四十五個大洋,下等田只要十個大洋。給八個大洋買一畝荒地已經算高了。”
李謹言點點頭,他並不太瞭解這裡的地價,之前還以為從李家要了七百畝田是自己賺了,現在看看,好像也沒賺多少。
要不是那七百畝裡有五百畝都是上等田,餘下的兩百畝也是中等田,李謹言不會想著另外買地。北方現在的低價還真是便宜,他要不要乾脆多買點,過一把大地主的癮?
貌似,他現在就已經是個大地主了?
李謹言正胡思亂想,季副官開口道:“言少爺,您打算什麼時候親自去看看?”
李謹言想了想,說道;“就後天吧。”
剛好李三老爺托人帶話,說是想見他一面,李謹言沒忘,他之前和李慶雲說過,元旦後叔侄倆要聚上一聚,也不好再讓李三老爺等。
不過,該怎麼安排李三老爺?
雖說大致方向他已經想好了,可現在就下手,是不是有點急?畢竟樓逍不在,李謹言不敢保證,樓大帥是否也會像樓逍一樣信任自己。
手指敲在剛寫了幾行字的計畫書上,李謹言陷入了沉思。
李慶雲得到李謹言的回信,頓時心情大好,哼著小曲回了三房,正打算和三夫人說說這事,卻聽老太太屋裡的春梅來傳話:“三老爺,老太太請您過去。”
李慶雲忙去了正房,老太太一個人坐在屋裡,老太爺不在,也不見伺候的丫頭。李慶雲問了好,老太太就擺手讓春梅出去。等屋子裡只剩下母子兩個,老太太開口說道:“謹言那裡回信了?”
“是,說是後天他去城外,正好見一面。”
“那好。”老太太點點頭,“我這裡有件事要告訴你。”
見老太太神色認真,李三老爺臉上的笑也收了起來,“娘,是什麼事?”
“你二哥當初在南方給鄭懷恩做事,期間想辦法從洋人手裡買了一批軍火。”
李慶雲聽到,嚇了一跳,“娘,這事您怎麼知道的?”
老太太回身從床前的抽屜裡取出了一隻木匣子,匣子已經有些年頭了,十分老舊,四角包著鐵皮。打開匣子上的銅鎖,裡面放著一疊信,信封上的字跡,李慶雲認得,是他二哥李慶隆的。
老太太取出最底下的一封信,拿給李慶雲:“你二哥當時發現知道鄭懷恩靠不住,可他已經陷進去了,沒辦法脫身,只能給我寫了這封信,若他有個萬一,托我照顧你二嫂和謹言。誰知道……”
老太太沒繼續往下說,李慶雲也低下了頭:“我對不住二哥!我沒護住侄子!”
“這事怪不得你。你娘我也不是只能睜眼看著?好在謹言爭氣,可你二哥這一房,到底是絕了後。不過,那些黑心肝的,也甭想就有舒坦日子過,世上沒這個道理!“
“娘……”
“你二哥在信中寫,他沒把那批軍火交給鄭懷恩,而是托信得過的人運回關北城,藏了起來。那人被你二哥救過命,到現在也沒走漏過風聲。”
“什麼?!”
李慶雲倏地瞪大眼睛,忙拆開手裡的信,看了幾遍,也沒看出老太太剛才說的意思。
“不用看了,除了我,沒人能猜出慶隆信裡寫的東西,否則,這封信也到不了我的手上。”
老太太哼了一聲,她到底是個深宅婦人,就算有能耐,也施展不開,虧得慶隆當初想出這個法子,否則,被人害死了還得給人做嫁衣。
“那……那些東西,現在在哪裡?”
“我找你來,就是為了說這件事。”老太太招手示意李慶雲靠近,湊到李慶雲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,李慶雲神色嚴肅的點了點頭。
“這批東西,你嫂子和你侄子都不知道,不告訴他們,我也是怕他們惹火燒身。現在謹言也算是在大帥府站住了腳,你後天瞅個沒人的時候,把這件事告訴他,具體要怎麼做,他自己能思量。”
“娘,”李慶雲的神色有些掙扎:“這些……”
“我知道你想什麼,這些可都是你二哥拿命換回來的!”老太太的語氣嚴厲起來:“你是我生的,也要像李慶昌那樣,做個黑心爛腸的不成?!”
李慶雲滿臉的羞愧,“娘,我知錯了。”
“知錯就好,人呐,不能只看眼前,謹言是個好孩子,你對他好,他都能記得。記住娘今天的話。”
“我記住了,娘。”
第三十章
民國初年,國內的言論還十分自由,也沒什麼莫談國事的規矩。
關北城的酒樓茶館裡,時常能看到三五成群的人,酒足飯飽之後,叫上一壺茶,一邊喝著茶,一邊談論著滿洲里邊境的事情。
李謹言剛走上二樓,就聽到有人猛的拍了一下桌子,大叫一聲:“好!”
抬頭看去,只見一個穿著藍色長衫的中年人,正站在屋子正中,口沫橫飛,仔細聽聽,正是在說滿洲里邊境的戰事,比起之前在他面前大講少帥剿匪英姿的兵哥,這位的口才,才真比得上說書先生了。
跑堂的小二見到李謹言和他身後的季副官,忙迎上前,“您二位好!大堂還是雅座?”
“雅座。”李謹言道:“僻靜點的。”
“哎,好嘞!”
坐下不到兩分鐘,小二剛送上一壺熱茶,李慶雲就走了進來。
“三叔。”
出於禮貌,李謹言先打了招呼,站起身,李慶雲卻擺著手:“快坐著,你三叔我不在乎那些虛禮。”
話落,坐到了桌子旁邊,對小兒說道:“你們這裡的招牌菜,上幾樣,酒不要了,快著些。這位?”
“這是季副官。”李謹言介紹道:“上次我回門的時候,三叔應該見過。”
李慶雲一拍腦門:“瞧我這記性!季副官,您可別見怪!”
季副官搖頭說不必,他能被樓逍派到李謹言身邊,自然有他的獨到之處,一眼就能看出李謹言對李慶雲的態度不一樣,自然也不會掃李慶雲的面子。
飯菜上桌,香味撲鼻,引得李謹言的肚子咕嚕嚕直叫,他也的確餓了,在關北城外跑了一個上午,兩百畝地買下來,花了足足一千六百塊大洋,又順便去巡視了自己從李家得來的田,見了佃戶,忙下來,連喝口茶的時間都沒有,就趕來見李慶雲。
早上吃的兩個雞蛋一碗粥早就消化了,如今這一桌菜擺在面前,肚子不叫才怪。
李謹言有點不好意思,李慶雲忍不住樂了,雖說李謹言如今身份不同了,到底還是他的侄子。和老太太一番深談之後,李慶雲躺在床上,翻來覆去的琢磨了一夜,鬧得三夫人險些沒把他踹到地上去。
第二天醒來,頂著兩個黑眼圈的李三老爺打定了主意,聽老太太的准沒錯!他就跟著自己這個侄子幹了,好處肯定少不了。再者說,李謹言進了大帥府,身邊都是樓家的人,能有個自己人幫襯著,總好過沒有。
想到這裡,李三老爺笑呵呵的說道:“你看,三叔我早上也沒吃什麼,這會兒肚子就開始叫了,咱們先吃飯,有什麼話,等吃完飯再說。”
李謹言也放開了,反正李慶雲是他的親叔叔,季副官也不是外人,客氣了兩聲,端起飯碗就開始扒飯,不忘招呼李三老爺和季副官一起動筷子。
李慶雲之前那番話只是為了給李謹言搭個架子,免得他年紀小,臉上抹不開,覺得不好意思。夾了幾筷子菜,意思一下也就罷了。
季副官則是當真沒有客氣,吃得比李謹言都多,李謹言見狀,又叫來小二,另送兩盤炒菜上來,“再到旁邊的雅座擺上一桌,多上些肉菜。”
除了季副官,還有四個兵哥也跟著李謹言跑了一個上午,兵哥們堅持上下有別,死活不跟李謹言坐一桌。李謹言還有事情要和李三老爺談,也沒堅持,便給他們另外安排一張桌子。不能放在大堂,四個五大三粗的兵哥,腰板挺直的往那裡一坐,估計得有一半的人吃不下飯。
季副官看到李謹言放下筷子,三口兩口的吃完了第五碗米飯,嘴一抹,站起身說道:“言少爺,我去那邊看著,不能讓他們喝酒。”
李謹言點點頭,知道他這是藉故離開,讓自己和李慶雲能單獨說話。
不過……看看連湯汁都沒剩多少的盤子,李謹言暗道:果真是樓少帥的心腹嗎?連吃起飯來,都是一樣的“生龍活虎”,“龍馬精神”!他是不是該叫小二哥給旁邊那屋多送一桶米飯……
小二收拾好桌子,送上一壺熱茶,幾盤點心,就退了出去,幹他們這種行當的,都得有眼色,這二位一看就有事情要談,手腳利索點,不多話,才不會惹人厭煩。
等到雅座的門關上,李慶雲開門見山的對李謹言說道:“侄子,你三叔是個直腸子,也學不來拐彎抹角那一套,話說得直白,你可別生氣。”
“恩,”李謹言點點頭,“我知道三叔的性子。”
“就是,前些日子三叔托你的事情,有眉目了沒有?”
李謹言端起茶杯,吹了吹,“三叔,你是想在軍政府裡找個差事做?還是另有打算?”
李慶雲心頭一動,“怎麼說?”
“要是想在軍政府裡做事,不難。你是我的親叔叔,這點面子,樓家人還是會給的。不過,侄子也和三叔說實話,太好的位置,是不成的。樓家人或許能答應,侄子我卻不能開這個口,還望三叔體諒。”
李慶雲道:“你不說三叔也明白。就是真安排上了這個局長那個部長的,你三叔我也不是那塊料,早晚得讓人給擼下來。”
李謹言被李慶雲三兩句話逗樂了,“三叔,我開口,給你安排的職位也不會差到哪裡去的。財政局前幾天剛換了局長,是樓夫人的妹夫,這人姓展,之前是北方政府交通部的部長,很有能力。如果你覺得可以,我就和樓夫人說一聲,給你在財政局安排個職位。”
李慶昌久病在床,副局長職位剛被拿下去,轉眼就把李慶雲安排進去,不得不說,李謹言也是堵著一口氣的。
李慶雲思量了一下,“若是不進軍政府,三叔還能做些什麼?”
李謹言放下茶杯:“三叔,樓家辦的皂廠,你知道吧?”
李慶雲點頭。
“是侄子出的主意。”李謹言不顧李慶雲驚訝的神色,繼續說道:“侄子剛買下了城外的兩百畝荒地,打算繼續建廠,先建一家家化廠,生產給女人用的雪花膏和口紅,等到廠子盈利了,再上新產品。建廠的款子也準備好了。”
“你說,樓家的那家皂廠是你出的主意?”見李謹言點頭,李慶雲愣了半晌,樓家的皂廠,這段時間可是名聲大噪,不少外地的商人都慕名而來,據說上海和江浙那邊的都有。
李謹言之前送給三夫人的香皂,三夫人用的時候,李三老爺一直沒注意,他一個大老爺們,怎麼會去注意妻子是用什麼洗臉洗澡的?如今吃驚,也就不奇怪了。
“侄子,你和我說這個,是要?”
“三叔,如果你肯屈就,我想把這個廠子的經理職位,交給你。”
“讓我做經理?”李慶雲一皺眉,隨即搖頭,“這不合適。”
“怎麼?”李謹言奇怪的問道:“三叔,你不想從商?”他之前的確想著讓李慶雲去發展“娛樂行業”,可現在的時機並不合適,他手頭的資本也不足,只能先把這件事按下。李慶雲也不是他之前印象中的紈絝,讓他做實業,也未嘗不可。
“不是。”李三老爺搖頭,“侄子,李家還沒分家,你想過沒有,廠子若是交給我經營,最後是你的,還是會變成李家的?就算這廠子是你一手建的,李家沒出一個子,你也沒處說理去,到底你還姓李。”
“三叔,這件事你不用擔心。”李謹言笑道:“我雖然姓李,可李字前邊還要冠個樓。”
李慶雲眨眨眼,看著李謹言,隨即一拍大腿,“侄子,三叔服了!”
李慶昌啊李慶昌,你這可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!老太爺若是知道謹言有這份能耐,還會一心想著謹丞,讓他二哥絕後嗎?
“三叔,我要開工廠的事情,現在還只有幾個人知道。”
“我曉得,你三叔不是嘴碎的人。”
“恩,我信得過三叔。現在這家廠子,只能算是小打小鬧,侄子有信心,把這家廠子做大,到時候,讓洋人都用咱們的東西,三叔就等著數錢好了。”
李慶雲摸著下巴,咂摸了兩下嘴,他這侄子,口氣可真夠大,若是真有那一天,他李慶雲這輩子,都值了!
“侄子,我這還有件事,”李慶雲湊到李謹言耳邊,低聲道:“是關於你爹的……”
等李謹言和李慶雲從雅座出來,已經是半個小時之後了。
李謹言的臉上看不出什麼,腦子裡卻亂成了一團。他萬沒有想到,李二老爺會將給鄭大總統買的軍火,自己藏了起來!
他這麼做,不只是擺了鄭懷恩一道,簡直就是啪啪給了南方政府兩巴掌!
明擺著說,既然南方政府對他不仁,也就別怪他李慶隆不義!用南方政府的錢買來的軍火,卻被運到北方,一藏就是一年多,至今沒有走漏風聲,這其中要花費多少心思,耗費多少人力財力,李謹言想想就咂舌!
這李二老爺,當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!這樣的人物,怎麼會輕易就給人害死了?是誰害死的他?又是怎麼動的手?雖然當初鄭大總統拍來的電報上寫是病死的,可明眼人都知道,這到底是怎麼回事!
也虧得老太太能一瞞這麼久。
如今這批東西交到自己手上,也是個為難的事情。依照李慶雲和他說的,這批軍火的數目肯定不會小,李謹言若是頭腦發熱,直接武裝起一支隊伍,也不是不可能。當然,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,北六省都是樓大帥的地盤,這麼做,明擺著找死。
若是直接交給樓大帥……倒是可以,但這不是一般的東西。萬一有人懷疑,他這麼大方,是不是背後還留了一手,他該怎麼辦?若是別人不說,樓大帥自己會不會這麼想?李謹言不敢保證。
最好的辦法,就是把這件事告訴樓逍。李謹言自己也不清楚,他為什麼會對樓逍這麼信任,下意識的,他就是覺得,這是唯一能保證自己安全的辦法。
想到這裡,李謹言腳步一停,對李慶雲說道:“三叔,這件事你就爛在肚子裡,誰也不要說。我會處理。”
見李謹言神色嚴肅,李慶雲的心也是咯噔一下,難怪老太太說這批軍火很可能是惹火燒身的玩意,他之前還動了那樣不該有的心思,果真是豬油蒙了心。
“我知道了。”
和李慶雲分開後,李謹言直接回了大帥府,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一個下午,終於打定了主意,給在前線的樓少帥發了一封電報。
於此同時,英法等國的軍事觀察團以及隨同的各國記者,正在前往滿洲里的路上。滿洲里車站的俄軍,還在負隅頑抗,他們只能搭乘運送物資的火車,在海拉爾下車,然後步行或者騎馬,進入滿洲里。
遠遠的,就能聽到前方傳來的槍聲。
幾個記者抱著掛在胸前的相機撒腿就跑。負責他們安全的兵哥們額頭冒起一排青筋,長官吩咐了,不能讓這群洋人出差錯,可也得這群傢伙聽話才成啊!
一個兵哥握緊了手中的步槍,嘟囔了一句:“老子寧可去邊境打老毛子!這TMD比趕鴨子還累!”
軍事觀察團裡有幾個通事,不過這幾個通事都有志一同的裝沒聽到兵哥的抱怨,也沒翻譯給這些洋人聽。實在是,他們也覺得,這些洋人事特多,“趕著”他們,的確比趕鴨子要累!
跑在最前邊的幾個記者,已經能看到炮彈砸在地面上,爆飛的沙塵和煙霧,炮聲過後,身著鐵灰色軍裝的北六省騎兵和一群哥薩克騎兵衝殺在一起,每一次馬刀揮下,都能帶起一串鮮紅的血花,不停有人跌落馬下,有華夏軍人,也有哥薩克騎兵。戰況慘烈,幾乎是以命換命,卻沒有一個人退後!
在騎兵廝殺的同時,被歐洲人稱為“灰色牲口”的俄國步兵也衝了上來,陣地裡的守軍打光了槍裡的子彈,也從掩體後衝了出來,用槍托,用刺刀,用拳頭,甚至用牙齒,去殺傷每一個衝到眼前的敵人!
華夏人的怒吼和俄國人的烏拉聲混合在一起,就像是一場用生命與鮮血譜寫的哀歌。
眼前的一幕,就仿佛是地獄的場景一般。
終於,俄國人的攻擊再次被打退,身著鐵灰色軍裝的華夏軍人們開始巡視戰場,將戰死的同袍抬起來,並排放著,靠在一起,生前是兄弟,死後也是!
受了輕傷的,經過軍醫簡單包紮之後,自己站起身,或者是互相攙扶著返回陣地。重傷的,被抬著送進了後方。這些重傷患裡,十個中能活下來一個,已然算是僥倖。
一個美國記者不顧士兵的阻攔,衝到了一個騎在馬上的年輕軍官面前,這個俊美的年輕人,身上的軍裝濺滿了鮮血,樣子有些狼狽,可他的身軀依舊挺直,像是一杆永不彎折的鋼槍。
走近了,近得能清楚感受到這個年輕軍官身上的冷然,如染血的刀鋒一般。
“閣下,能接受我的採訪嗎,閣下!只要幾分鐘!”
樓逍拉住了韁繩,在馬上居高臨下的望向他,沒有說話。
記者不管樓逍的眼神是不是像刀子一樣紮在身上,只當他同意了,忙拿出紙筆,開口問道:“閣下,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?”
“軍人。”
“啊?”
“我是,華夏軍人。”
記者又問道:“你認為這場戰爭,你們能獲勝嗎?”
“能。”
“你很自信。”
“這不是自信。”樓逍聲音冷硬,“我們,必須贏!”
“哪怕流血,死亡?”
“是。”樓逍轉過頭,望向剛剛經歷過一場廝殺的戰場,在他的身後,血色的殘陽緩緩沉入地平線,仿佛帶著硝煙的聲音,低沉的傳進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耳朵:“我輩軍人流血用命,家國得保,百姓得安。為國而死,為民而死,軍人本分,死得其所!”
“您難道不珍惜自己的生命?”
“國土淪喪,百姓流離,尚且苟活,是軍人的恥辱!”
通事將樓逍這番話一字一句的翻譯給了在場的每一個外國人聽,最後一個字說完,通事已經紅了眼眶,對著身邊的軍人,深深的彎下了腰。軍事觀察團裡兩名身著軍裝的德國人和一名英國人,同時向樓逍敬了一個軍禮:“您是真正的軍人!”
第二天,這篇採訪便登上了紐約時報,倫敦時報和國內各家報紙的頭版,樓逍的名字,第一次傳進了國人的耳朵。
在李謹言看到這篇報導的同時,他發去的電報,也送到了剛從戰場上下來的樓逍手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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